其实夏长亭之前只是问他们是不是认识她,但曲砚浓说得太理所应当,再加上这个名字带来的感觉很浓烈,夏长亭即使犹疑,也慢慢地点着头,不太确定地说,“那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不叫这个名字之前。”曲砚浓回答。 夏长亭立刻露出被耍了的表情,“我从出生起就叫这个名字,难不成你还能认识上辈子的我?” 曲砚浓不用做什么就已足够其人,她不以为然地抬眉,露出一个浑不在意的表情,看上去既像是在说“当然如此”,又像是在说“耍你又怎么了”,把夏长亭气得顾不上伤春悲秋,只是瞪着她。 英婸已经收敛好动荡的心绪,扬起得体的笑容,“两位道友,情势危急,我们还是谨慎些,一道下楼去吧。” 走下一层楼,身后的阶梯便随之消失,等到三人站在二楼茶室时,不光是通往一楼的阶梯变成了刻满符文,三楼和顶楼也消失了。 鹤车内部只剩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茶香袅袅,热热闹闹地挤着好些人,闲谈声藏也藏不住,直接飞到人脑瓜前,“……当初山海断流,根由还是在仙魔大战。若不是几个化神修士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此方天地怎么会崩毁?” 施湛卢正坐在方桌前,背对着通往二楼的阶梯,面对新来的道友们激情述说自己的论断,“如果千年前的化神修士们能试着和平共处,魔修们学会约束自身,仙修们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如今的天地还是完整的,哪还用什么青穹屏障?” 即使背后脚步声一步步响起,施湛卢也没当回事,只恨自己嗓音不够洪亮,不能衬托出自己论断的有力,言之凿凿地说,“所以,如今地脉浮动,山河动荡,当初的化神修士,没一个是无辜的!” 石破天惊。 无论是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的谢绿绮,还是第一次见施湛卢的申少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呆滞的神色。 申少扬的目光忍不住地游弋向楼梯口伫立的身影…… ——施湛卢知不知道,他口中导致五域山河动荡的罪魁祸首之一,就在他身后站着呢? 英婸下意识地瞥了“檀潋”一眼,后者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好似只是听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观点。 她怀疑这张脸也是易容出来的,如果檀潋真的是她猜测中的那位存在,随手的易容也能让元婴修士分不清楚,在夏枕玉祖师仙隐的情况下,当然足以瞒过上清宗的所有人,大剌剌地顶着假面孔参加訾议会。 想到这里,英婸又顺带瞥了夏长亭一眼,这个娃娃脸的金丹女修也许和檀潋有渊源吧? “檀前辈,您来了。”祝灵犀忽然出声打断。 她性格板正之余,其实很善良,不忍心看着施湛卢在毫无直觉的情况下继续捋虎须。 曲砚浓“嗯”了一声,缓步走到申少扬身前,桌边已坐得满满当当,一点空位也没有,申少扬还傻愣愣坐着,抬头和她对视。 曲砚浓凝视他,申少扬茫然不解。 富泱看不下去,站起身,“您坐这里吧。” 曲砚浓意味莫名地瞥了申少扬一眼,在富泱让出的空位坐下。 申少扬还眨巴着眼睛,没搞懂仙君刚才到底唱着哪一出。 富泱拍拍他肩膀,语气很和蔼,“申老板,你以后还是坐小孩那桌吧。” 曲仙君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还不主动让座,申少扬真是一会儿机灵一会儿傻。 申少扬更不解:“啊?” 算了,和傻瓜做生意赚的才多。 富泱微笑:“没什么。” 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富泱,实在没想通,移开目光,望向曲仙君。 “听你的说法,你还挺同情魔门的?”曲砚浓问施湛卢。 施湛卢不认识她,被她冰冷奇谲的神魄吓一跳,不太信她笑吟吟的表相,收敛了很多,拘谨地说,“也不是同情魔门,我只是觉得当初那一战并非不可避免,如果双方都能冷静下来,各退一步,如今的世界会比千年前好很多。” 曲砚浓付之散漫的一笑:小滑头。 他一身竭力掩藏的魔气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92章 明镜台(十九) 曲砚浓从施湛卢身上感知到浓郁的魔气, 即使后者想尽办法遮掩,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她。 短短半年功夫, 她居然接连遇见两个魔修。 如果是一千年前仙魔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曲砚浓必然二话不说戳穿对方的身份, 丢下两个选择,要么废去修为, 要么和她一样毁去魔骨修仙,如果都不选,她就亲自动手了。 仙魔大战后, 天下再找不到一个有名有姓的魔修。 彼时仙修们一面奔走相告, 一面也难免要议论她,谁不知道她从前也是个魔修?对魔门斩草除根,一点旧情也不留,实在有点薄情寡义。 她只是不在乎,不是不知道。 千年以后, 她不会选择那么激进的方式,因为她已没有恨,也没了憧憬,消灭某群人并不会让这人世变得更好,就算没了魔门, 那些注定要做魔修的人也只会变成披着仙修皮的魔修。 道统就只是道统,只要还没沦陷在欲望里失去克制, 都是俗世凡人, 谁比谁高贵? 施湛卢掩藏道统, 目光却还算清正,没有邪心, 曲砚浓姑且相信他不是恶人,只要还没听说他做过什么恶事,她都懒得拆穿。 “各退一步?”曲砚浓笑了一下,“本来就奔着不死不休的目的开始,当然要以不死不休的结局告终。” 当年仙魔大战是她掀起的,也是她疯到最后,季颂危和夏枕玉都不是贸然起干戈的性格,就连魔门当时的三个魔君都各有基业,不爱妄动,只有她一无所有,比谁都孤注一掷。 正因如此,仙魔大战后,似施湛卢这般的质疑也有不少,觉得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一方天地四分五裂、无数生灵流离失所。 最让人不平的是,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世界崩毁,却又只手遮天,将五域分定,反倒成了万人景仰的圣人,简直不公极了,恨她的人多得是。 曲砚浓一般不爱给自己找借口,借口是弱者的特供品,她登圣揽极,只需要宣示,不需要掩饰,但天地崩毁、山海断流,真不能全怪她。 世人只知道仙魔大战导致山海断流,没人知道她贸然起干戈,为什么夏枕玉和季颂危也会掺和,为什么仙门和魔门像是飞蛾扑火,一定要撞出个你死我活。 除了累世经年的宿怨,“你就没想过,天地崩毁也许是必然吗?” 施湛卢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被这问题荒唐到了,“怎么可能?如果没有仙魔大战,怎么会崩毁?还能有什么必然?” 曲砚浓没回答。 “也许是吧。”她语气淡淡的,说不尽的敷衍。 英婸隐晦地瞥向她,观察她神色,充满探究。 曲砚浓神色冷淡漠然。 人有寿数生死,法器有损毁,就连一段真经也有不再适用的一天,为什么天地有生就不会有灭? 魔门泱泱百万众,一刻不停地吞噬灵气生机,就算天地无量,也有枯竭的一天。 当初仙魔大战前,化神之上便能清晰感受到这枯竭的预兆,便如江河滔滔,源头已渐渐干涸,下游纵然汹涌,也不过是数着日子等枯竭。 两大道统摩擦着并存了千万年,打来打去恩怨无数,第一次到不死不休的关头,一方天地,只能容一方道统存活。 “在你看来,魔门和仙门修行有什么本质区别?”她问施湛卢。 施湛卢有点不适应她这种凌锐又散漫的问话,又因为她的问题而心口一突,别扭地坐直了胖胖的身躯,不自在地回答,“修练方式不同罢了,只要修炼者能坚守本心,其实没太大区别。” 曲砚浓凝视这个行走在仙修中的魔修。 施湛卢不是那种很有心眼的修士,他不擅长掩饰内心想法,萍水相逢的人或许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古怪,但若是朝夕相处,早晚能发现他的秘密。 可他偏偏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结成了金丹,还在四方盟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有钱给自己买上炼宝师前二十的名单。 “你是知梦斋的修士,是吧?”她问个不相干的问题。 施湛卢在她面前莫名不敢不听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说话。 她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接着方才的话自问自答,“魔修吞噬灵气化为魔气,是在抢夺天地生机,仙修汲取灵气化为己用,是在与天地共享生机。一个是巧取豪夺,一个是有借有还,有些道统本身存在就是在毁天灭地。” 施湛卢并不傻,曲砚浓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流露出惊骇,一半是为她说的话,一半是为他自己,“我、我一个仙修,干嘛要去了解魔修究竟怎么修练,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就连掩饰也显得笨拙,以施湛卢的心眼,根本藏不住这样大的事,在四方盟那样的人精堆里,混不过三个月就会被识破。 可他却没有被识破,以仙修的身份自在行走于天光之下。 四方盟当然没有傻瓜。 曲砚浓眼底的平宁不知何时沉了下去。 她用的分明不是她自己的脸,可冷漠颖异藏也藏不住,原本气氛和乐融融的茶室因她而骤冷,像是血气犹腥的神兵穿破华美绫罗。 别说是被曲砚浓直视的施湛卢了,就连旁观的其他人都为这骤变的气氛所感染,坐立不安起来。 “你……不会是想动手吧?”施湛卢不是看不懂眼色,明明是想挽回局面,但说出的话却怎么都像是拱火,“不过是随口闲谈,你只不过是没法说服我,不会这么小气吧?” 英婸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就算“檀潋”不是她猜测中的那位大人物,人家也是个元婴起步的大修士,施湛卢修为比人家低了一个大境界,还不懂得说话客气一点吗?人家随手一巴掌下来,他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也难怪,素闻施湛卢是出了名的炼宝呆子,在炼宝之道上天赋极高,以金丹修为行元婴之法,可是老天给了他炼宝的天赋,又收走了他的人情世故,明明他在为人处世上很努力,却总是适得其反。 “越说越离谱了。”英婸赶在曲砚浓开口前不轻不重地堵住施湛卢的话,“你不愿听前辈的见解,这是你见识浅薄,错失机缘,檀前辈有什么好生气的?又怎么会为这种小事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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