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不觉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也忘了这具躯体属于他自己、可以动弹,他心里闪过很多个名字,都是这些日子来到山海域后听说的,每一个都曾伴随着数不清的战绩和传说,每一个都光鲜亮丽让人崇敬。 究竟会是谁? 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垂首,望着那庞大骇人的长鲸。 “没人告诉过你山海域不许元婴妖兽入内么?”她声音很清淡缥缈,不带一点烟尘气,听着便似世外神仙,超脱红尘俗世,“我允许你越过青穹屏障了?” 申少扬忽而福至心灵,那些被他揣摩了数遍的名字全都抛之脑后,只剩下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原来是……曲砚浓仙君。”他喃喃,“难怪,也只能是她。” 五域四溟之内最威名显赫的陆地神仙,山海域的无冕之主,天下无人不识的化神仙君。 也是这世间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似乎听见这一声呢喃,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忽而偏过头,朝申少扬不经意地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绵长亘古,湛然如月。 申少扬呆立在那里,七魂六魄都游荡天外,找也找不回来。 就在此时,一声指点后长久沉寂的玄黑灵识戒中,忽而传来沉冽之声,炸响在申少扬的神识中,比从前听过的任何一句都寒峭凛冽、锋芒毕露,不带一点宽和: “她特意看了你一眼。” 原来字句也能如刀锋一般沉冷凛冽,砭人肌骨。 申少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前辈?” 灵识戒里的那个人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申少扬一头雾水:“我什么也没做啊?” 灵识戒中沉默了。 短短的一二个呼吸里,这沉默也像是江河涛涛无声奔涌。 不知怎么的,申少扬忽然意识到,这是他遇到这位前辈后,第一次听见前辈主动问起某一个人。 “前辈?”他福至心灵,试探性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曲仙君啊?” 无人应答。 灵识戒又沉寂了下去,再也没了声响。 那个灵光一闪的猜测,也像是落进了茫茫的风里,吹向天涯,无从回响。 申少扬耸了耸肩,放弃。 他已经习惯了,前辈话很少,总是言简意赅,一句也不多,几乎从来不透露过往。 就像一个沉默的谜团,无意为人解开。 申少扬仰起头,看见远天飞来数道流光,不知是为谁而来,不由把刚才的问题忘的一干二净,去琢磨起新事来。 申少扬不知道,方才在千万里之外的南溟尽头,一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一道浩渺磅礴的灵识缓缓苏醒,顺着灵识戒跨越万里,投来这千年里第一次得见天日的一瞥—— 一千多年后,他又见到她了。
第3章 不冻海(三) 高天之上,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垂眸望着那挂在钓钩之上,被她硬生生从深海中扯了出来的百丈鲸鲵,心神却分了半,去想那冥冥间的一眼。 她早就知道那两个路过的筑基修士被风暴意外卷入,却没怎么当回事: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连这种程度的危局都无法化解,也没必要再去下一轮丢人现眼了。 阆风之会荟萃群英,不收庸才。 当然,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实在力有不逮,曲砚浓还是会顺手把他们从风暴中摘出来的。 按理说,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她这一生中遇到过不计其数的相似身影,何须多想? 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忽生一种宿命般的冲动,迫使她偏过头去看那少年。 非得有这么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她才像是宿鸟得以归巢、游鱼重归碧海,心头灵台抹不尽的厚重尘埃倏然一空,千百年来第一度,她觉得她认识“曲砚浓”这个人。 曲砚浓的爱与恨、苦苦追索与弃如敝履,第一次和曲仙君有关。 她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道心劫确实是一种劫数。 没有幸运与不幸之分,劫数就是劫数。 这片刻清明来得太短暂,转瞬又消逝了,徒惹她茫茫地立在那里,想要追索方才一刹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 曲砚浓凝眸,把那个引得她倏然一瞥的少年挑剔地打量个遍,横看竖看不满意:黑漆漆的面具,藏头露尾,修为也不尽人意,连金丹都没结成,放在一届届阆风之会里一抓一大把,更不必去比天下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为什么会叫她心有所感,非得看他一眼不可? 真叫人莫名其妙。 她本可以催动神识强行破开少年脸上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面容,但方才那一瞬的冲动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又像是从前千百年里的每一刻般了无意趣、意兴阑珊。 曲砚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鲸鲵。 “你从哪里进来的?”她问,“青穹屏障裂开了多少丈?” 青穹屏障是设在五域之间的界域屏障,将每一界域与其他界域、四溟海域隔开,修士们只能从每一界域指定开放的出入口通过。 五域的青穹屏障都有曲砚浓经手,山海域的屏障更是全赖她亲手修补,只有少数元婴修士有可能破开一角。 对于每一个胆大包天对青穹屏障出手的修士,曲砚浓都会亲手送他去填窟窿。 百丈鲸鲵分明是神话传说中也高不可攀的大妖,却被她这平平淡淡三两句中的意蕴煞得一个劲哀哀低鸣,呜呜咽咽,像是落泪祈求,叫人心生不忍。 远处,申少扬遥遥地望着那低泣般的百丈鲸鲵,忍不住也微微叹了口气,心生怜悯。 他好歹头脑清醒,不会当着化神仙君的面提出异议,更不会仗着隔得远就以为化神仙君听不见,只是催动神识,对着灵识戒问:“前辈,曲仙君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虽说曲仙君严令禁止元婴大妖踏足山海域是在保护凡人与修士,但若是有不伤人的元婴妖兽误入,也不必如此霸道吧? 说白了,人与妖兽共生于天地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申少扬不是山海域人,临近阆风之会才来到这里,可曲砚浓仙君的名字却听了无数遍,早就生出这疑问,今日遇见了,忍不住一问。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没意义的疑问,前辈多半是不会搭理的。 前辈从不闲聊,和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用”,那些琐碎的闲谈是得不到回应的。 申少扬已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却意外地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嗓音响起。 “在你们这些千年后的年轻修士眼中,妖兽竟已成了可怜的存在吗?”往日寒峭的嗓音像是难得带了点无言哂笑,淡淡的,漠然渺远,跨越沧海桑田、人世轮转,分明定论,“你若见过千年前的世界,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语焉不详的话更激起了申少扬的好奇,“千年前是什么样?” 戒指里忽而又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总之,千年前没有一个曲砚浓仙君。” 没有曲砚浓仙君,那时她还远没有化神修为。 也没有哪一个化神修士如她,能令天下服膺俯首。 所以千年前仙魔混战、妖兽横行,那时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问出“这么对妖兽是不是过于霸道严苛了”这样的问题,也轮不到修士高高在上地悲悯。 申少扬忽然心生明悟,“前辈,你是不是觉得我问出这种问题,特别缺心眼?” 其实这也该是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废话。 可戒指里的人却笑了。 “也没什么不好。”他说,“她靖山平海、斩妖除魔,不就是为了你们有一天能随心所欲地悲天悯人吗?” 这是前辈说过最长的“无用废话”。 申少扬心有所感,却在那一瞬间生出一股定论般的了悟:曲砚浓仙君对于前辈来说,一定是最特别的存在。 太了解、太亲密、太在意,才会在疏淡寡言中藏也藏不住的爱。 像是冰河下的深流,透过冰封的罅隙汇涌而出。 * 碧云环绕中,曲砚浓望着鲸鲵皱起眉头。 元婴妖兽不似普通小妖兽一般浑噩,能够通过神识传音,她从鲸鲵的传音中得知,这只鲸鲵并没有主动破坏青穹屏障,而是顺着南溟洋流,发现屏障上的一处裂口,出于好奇和侥幸,挤过裂口进入了山海域。 她不把鲸鲵的做小伏低哀哀求饶放在心上,只是拧着眉头去思索那所谓的裂口究竟是为何会形成的,又要怎么花心思去修补。 不管是哪个问题,到最后都落成个大大的“烦”字。 “裂口在哪?”她问,想补一句“你知道骗我的代价吗”,又实在没有意趣,于是把这一句也略去了。 她也没必要说。 五域四溟,没有谁不知道触怒她的代价,无论是修士还是妖兽。 鲸鲵俯下巨大的身躯,顺从地应答。 远天忽而飞来三道流光,自远及近,速度极快,比申少扬和富泱的遁光快得多,也强大得多。 曲砚浓一手轻飘飘地握着钓竿,目光偏转,立在那里不动,等着那三道流光转眼落在她面前稍低的位置,化为三道恭敬身影,齐齐长揖: “拜见仙君。” 远处,申少扬和富泱半点没有正在比试的紧迫感,反而不约而同地留在原地,伸着脖子看热闹。 “大场面啊。”富泱低低感慨,“能来的元婴都来了,这就是化神仙君的排面吗?” 申少扬听他这么说,不由问,“什么叫能来的元婴都来了?” 眼前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山海域可是五域之中最强盛的界域,不至于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吧? 富泱一双狐狸眼稍稍瞪大了,十分诧异,“你都闯到这一轮了,竟然还不知道这一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吗?” 申少扬还真不知道。 他是隔壁扶光域的修士,刚穿过青穹屏障抵达山海域,就赶上了阆风之会,匆匆报名参加比试。 扶光域环境十分恶劣,灵气资源也比其他四域匮乏得多,更没有化神修士坐镇,论起繁盛程度远远不如别的界域,更不能与五域第一的山海域相比拟。 像是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扶光域根本办不起来,也绝不会有除了扶光域之外的修士响应,自然就少了见识和经验。 申少扬不止是不知道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甚至连打听的意识也没有,直到如今听了富泱的疑问,这才忽然懊恼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怎么先前就没想到打听一下呢? “先前来得匆忙,没顾得上。”他含糊地说着。 富泱了然般点点头,“本届阆风之会共有十六位裁夺官,其中三位是元婴修士,这回都赶过来了,必然是为了曲仙君——也难怪,曲仙君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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