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心怀美好憧憬的筑基小剑修所见过的悲欢离合还太少,难以想象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是注定了徒劳无功和无能为力。 卫朝荣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有时觉得曲砚浓也许同等地明白着他,因为他们的人生从命运的起点就重合,那么相似。 他宁愿用一次粉身碎骨,去换取她人生中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去体验一次事在人为,因为他自己已很明白那种名叫徒劳的遗憾有多么砭人肌骨。 可就在这一刻,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不甘如山崩地裂,将他淹没。 “曲砚浓。” 他叫她,“曲砚浓。” 一遍又一遍,“曲砚浓。” 他像是失了控的飞舟,撼地摇天、飞蛾扑火地灌注灵识,不知疲倦也不懂适可而止,用尽全力,无序地喧啸着她的名字。 晦暗的荒冢重复着同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凑成诡乱的杂音,一重又一重地递向远方,化作永不停歇的呢喃。 曲砚浓攥着漆黑戒指看了好一会儿。 她什么也没能从中发现,只猜测那是一个陌生魔修留给后人的传承。 “还你。”她伸出手,按捺内心莫名的遗憾和酸涩,伸出手,将戒指递给申少扬,语气疏淡,“还挺少见的,保管好吧。” 荒冢中的喧啸不知何时停歇了。 她听不见的。 妄诞不灭的魔怔怔地僵立在原地,像是最后的魂魄也化作余烬。 是啊,他知道,她不会听见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她永远不会听见。 因为,她在千年前毁去了魔骨,走上了仙途。 她已经是个仙修了。 幽晦荒冢里,虚幻妄诞的身影呆呆地伫立,有幽风南北不尽飞,可他过了很久很久也没动弹。
第27章 阆苑曲(一) 申少扬坐在石凳上发呆。 镇冥关的比试中止后, 曲仙君带着他们三个应赛者回到了阆风苑,按照历年来阆风之会的规则,进入前六十四名的应赛者在淘汰前都能住在阆风苑里。 早在参加不冻海的那一场比试前, 申少扬就已经兴冲冲地搬进了阆风苑,即使他来得晚, 只分到了最偏僻的一间,也没能打消他对阆风苑的热情。 因为, 阆风苑是当今五域最奢靡豪华的庭院。 这座占地极为广阔的仙山琼阁,为每一个入住其中的应赛者都配备了一间修行静室,将阆风苑地面下的地脉巧妙地接入每个静室, 令应赛者在其中享受到最浓厚的灵气。 无论应赛者是擅长炼丹、画符、炼器, 阆风苑都会供应对应的灵材,任应赛者自己动手,倘若应赛者都不擅长,阆风苑也会提供一笔不菲的资金,供应赛者购置所需。 申少扬入住阆风苑后, 曾多次请常驻阆风苑的炼器大师为他保养灵剑,在这里住得乐不思蜀,恨不得年年都有阆风之会可以参加。 可这回从镇冥关回来,他却没急着去请炼器大师,反倒是恹恹地坐在院里, 耷拉着脑袋。 “前辈,为什么曲仙君没有发现你?”他真心迷惑地问, “你不会一句话也没对曲仙君说吧?” 不应该啊。 据申少扬的推断, 虽然前辈总是在有关曲仙君的问题上避而不答, 但前辈绝对是极其在意曲仙君的,只要给前辈一个机会, 前辈立刻就会抛下一切去找曲仙君。 前辈怎么会毫无动静,任曲仙君把戒指还给他呢? 灵识戒沉寂了许多天。 自从镇冥关徒劳呼喊后,申少扬询问了很多次,可灵识戒中一直没有应答。 “前辈,你倒是说句话啊?”申少扬嘴上没把门地信口猜测,“不会是你叫了曲仙君,结果曲仙君不想理你,直接把戒指还给我了吧?” 这一次,灵识戒中终于有了动静。 “她听不见我。”卫朝荣语气漠然,以那寒峭沉冽的嗓音,仿佛很平静地说,“她是仙修。” 这短短的两句话,直接把申少扬打蒙了。 他瞬间想起在镇冥关里,骨髓中冒出来的那股黑色力量,还有曲仙君那一番好似不着边际的话。 “呃,我……那我是?”申少扬讷讷地问,“曲仙君说我是个魔修。” 卫朝荣冷淡地说,“你不是魔修。” “你只是身怀魔骨。”他言简意赅地说,“当初你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成了个肉饼,只是经脉不曾断绝,还有一口气,我用魔元重塑了你的脊骨。” 这个迟来的真相来得太震撼了。 “那,那我脸上的纹路?”申少扬呆滞地问。 “那是魔修塑成魔骨时自然产生的魔纹,当魔修能完全掌控魔骨的力量后就会消失,你是个仙修,当然一直消不掉。等到你金丹期以后,灵气完全压过魔气,魔纹就能消除了。” 申少扬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那我现在是个身怀魔骨的仙修?”他语调古怪地问,“还能这样仙魔同修吗?” 卫朝荣反问:“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 很多年前,在他启程前往魔域前,还是元婴修士的夏枕玉长老亲自主持仪式,为他洗去一身灵气,将捉来的金丹魔修的魔气灌入他经脉。 夏长老站在繁乱的阵法前,间或有那么一瞬不忍。 她说:从此往后,你身怀仙骨,满怀魔气,这条路痛楚常伴奔闻由南几声五群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正理、步步荆棘,不会有任何人与你为伴,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其实没怎么去想。 师父将他带回牧山宗悉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他不负所期,带着牧山宗回到上清宗的麾下,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什么可想的,唯一应走的路,就是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想好了。”牧山宗年轻仙修徊光说,“无论未来如何,我都接受。” 无论未来是生关死劫,无论是否注定形单影只,他都接受。 从踏上前往魔域的路途起,他便已是茕茕一人。 卫朝荣默然很久。 “在你元婴前,不必担心魔骨阻碍修行。”他简短地说,“等你要晋升元婴前,设法毁去魔骨,重塑仙骨就行了。” 申少扬瞠目结舌,“毁、毁去魔骨?和曲仙君当年一样?” 不是吧?五域修士谁不知道,当初曲仙君已经是元婴魔修,却毅然毁去了一身魔骨,从凡人之躯重新开始修行,其中的艰难和大毅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肃然起敬。 申少扬怎么想都觉得他没那个勇气放弃如今的修为,从头开始修行。 卫朝荣声音寒峭,“你不用。” “她是真正的魔修,自己修成魔骨,晋升元婴,想要彻底改换门庭,只能从头开始。”他语调平平淡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复杂难辨的心绪,“你的魔骨是外力塑成的,根基还在仙途上,只是毁去魔骨的过程九死一生罢了。” 申少扬惊恐地瞪大眼睛,“九、九死一生?” 只是、罢了? 那可是九死一生啊,前辈为什么说得好像是去菜园子里逛一圈啊? 卫朝荣一哂,不做应答。 九死一生,起码还是有生路的。 申少扬挠挠头,很快就自我开解,“其实我还是赚了,本来掉下悬崖就该死掉了,现在还有个努力的方向嘛。” “那、那前辈你是魔修?”他小心翼翼地问。 卫朝荣倏然无言。 他在幽寂的荒冢中沉沉枯坐,过了很久才开口,嗓音沉冽如风,“我是魔。” * 曲砚浓坐在华靡的高背椅上。 “说说吧。”她神色意兴阑珊,指节轻轻扣在描金绘彩的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你是怎么想的?” 戚长羽背脊挺直地跪在她身前。 “仙君。”他垂首,清正根骨、韶秀容貌,仿若竹节立雪,有种令人不忍摧折的美,“犯下此等大错,属下万死犹轻,无可自辩,请仙君降罪。” 曲砚浓不作声。 她眼神莫测,幽然打量着戚长羽。 戚长羽在装模作样,她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又在学卫朝荣了。 或者说,他在试图模仿他根据那些边边角角的细节所拼凑出的卫朝荣。 他这些日子一定十分不好过,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手推动更换的镇石酿成了大祸,而且还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无可挽回的大祸。谁也没当众揭穿镇冥关崩裂的真相,对于普通修士来说,真相仍然是个扑朔迷离的秘密,可那些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戚长羽仍然坐在沧海阁阁主的位置上,却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炙烤,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走向灭亡的那一天。 摆在戚长羽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主动请罪,自请受罚,不仅要失去他渴求捍卫的阁主之位,还要接受无尽的调查、惩戒,余生都为前半生支付代价;要么,就像是他曾经摘下阁主冠冕时所做的那样,博得她的偏爱。 跪倒在她的面前,向她俯身低头,祈求她的再次垂青。 她习以为常。 当一个人的权势和力量达到睥睨天下的地步,她当然可以从容地看惯这世间因人心贪欲而扭曲的百态,人的尊严在欲望面前根本不值一钱。 “你甘心赴死了?”她微微地笑了一笑,有点嘲弄,“想得这么清楚,来见我之前就可以自尽了。” 戚长羽仿佛听不懂她的嘲弄,神色肃然,低声说,“属下微贱之身,本该以死谢罪,但素向多蒙仙君爱幸,不敢擅自赴死,故来请罪,交由仙君定夺。”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笑了。 “好。”她说,抬起手,指着庭前的门柱,“我允许你撞死在这跟门柱下。” 她宛然地望着戚长羽,神貌可亲,“擎天木所做的门柱,坚逾金石,撑得起元婴修士触柱而亡,这么珍贵的灵材,配得上你。” 戚长羽挺直的脊背摇晃了一下。 他抬起眼眸,似乎是拿不准她究竟是否认真,又在触及她目光的那一刹那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温然而笑,却无半点温情。 “仙君——”戚长羽猛然下拜,匍匐在地上,再没了那立雪竹骨,卑微得恨不得融进尘埃里,亲吻她的脚面,“仙君,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求仙君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让属下弥补过错,仙君怎么责罚属下都愿意……” 曲砚浓差一点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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