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是要忍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忍,有什么必要忍? 于是她真的笑了起来,“是吗?” “你说,我怎么责罚,你都愿意,是真的吗?”她问。 她有点好奇戚长羽为了欲望所能达到的极限,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戚长羽毫不犹豫地说,“属下愿意!” 曲砚浓点了点头。 她伸手从桌上拿了一杯已冷却的茶,手腕微微一晃,泼在了戚长羽面前的地上。 “那你把它舔干净吧。”她说,“把这杯茶舔干净了,我就原谅你了。” 戚长羽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她,韶秀的眉目也在那一瞬扭曲,恐惧和厌恶一闪而过,脸颊边的肌肉抽动着,因愤怒而颤抖。 曲砚浓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 “不愿意?”她淡淡地问。 戚长羽僵住了。 他僵硬地跪在那里,剧烈颤抖着,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就连曲砚浓也有点可怜他。 “属下愿意。”他垂下头,语调扭曲离奇,却每个字都那么清楚。 曲砚浓却像是愣住了。 “你愿意。”她轻轻地重复,“是这样么?” “属下愿意!”戚长羽重复。 他眼里闪烁的是执迷的晕光,在欲望的驱使下近乎疯狂,可以抛去一切,只为保住他所拥有的权势。 曲砚浓不吭声了。 她像是不敢相信,目不转睛地望着戚长羽,神容也有一瞬古怪地扭曲了。 戚长羽像是做出了决定。 他骤然俯下身,剧烈颤抖着,眼里却尽是疯狂到怪异的光芒,他凑近了身前的水痕。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他,看着他俯身,看着他深吸气,看着他张开口。 “够了!”在戚长羽真的凑近水痕之前,她蓦然站起身,目光森然冰冷,猛然伸出手,一把将他击飞出数丈远,“够了。” 戚长羽狠狠地撞在门柱上,唇边溢出血来,他惊惶地望着她,似乎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按照她所要求的那样做了,她却反倒怒不可遏,仿佛气得七窍生烟。 曲砚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想起很多过往。 戚长羽一点都不像卫朝荣,可她却想起卫朝荣也有那么一次不得不跪在枭岳魔君的面前认罪。 其实卫朝荣根本没有错,可魔门并不那么讲道理,魔君降怒时,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那时她也在,檀问枢也在,魔门许多人都在,共取一份灵泉甘露。 金鹏殿的弟子失了手,大输一场,枭岳魔君伤了面子,大发雷霆,当众惩罚每一个金鹏殿弟子,卫朝荣也很倒霉地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其他金鹏殿弟子一样跪在枭岳面前请罪。 那么多魔修,那么多陌生人,默然无声地看着他们跪在枭岳魔君面前,成为魔君怒气宣泄的对象。 枭岳魔君捧了一盏灵泉甘露,洒在地上,舔干净了,命就保住了。 千年前,三位魔君互相都不买账,更不承认谁是魔门第一人,但普通魔修中认枭岳为魁的最多,也最怕他的凶名。 枭岳泼下灵泉甘露后,有人欣然俯身,有人面露迟疑,有人强忍耻辱。 可卫朝荣没有动作。 他一动也没动,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枭岳看见了他,森然问:你不愿受罚?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他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就像他背负的那把长刀,他说:弟子甘愿受罚。 枭岳明白了,冷冷地笑:甘愿受罚,可不愿意受这种罚,嫌丢人是吗? 卫朝荣默然无声。 他像是一方不会说话的顽石,沉默又固执得可笑。 枭岳怒不可遏,反倒越发冷笑,蓦然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碾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你的骨头有这么硬。”枭岳说,意味莫名,“那就看看是不是比妖兽的牙口更硬。” 卫朝荣被枭岳丢死尸一般丢在妖兽遍布的莽林里。 曲砚浓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高大树冠间露出的狭小天空。 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背脊也不那么笔直,形容如此狼狈,除了被枭岳打断的骨头,身上还大大小小增了许多伤口,腹部开了个大口子,连五脏六腑也依稀可见。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也没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还没死呢?”曲砚浓故意说的很难听。 其实她在枭岳离去后,就进了莽林,不间断地找了他三四天。 卫朝荣听到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点点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是你。” 曲砚浓莫名很不高兴。 “你以为是谁呢?”她反问。 卫朝荣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以为是来杀我的人。” 曲砚浓冷淡地说:“不错,我正是其中的一个,专程过来杀你的。” 卫朝荣坐不住一般歪歪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你不想杀我,你是来帮我的。”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垂首俯视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卫朝荣喘了两口气,疼痛似乎让他连呼吸也困难,可他还是很平静,“大约是因为我心里希望你会来。” 曲砚浓更加咄咄逼人,语气冷锐,“我凭什么要来?” 卫朝荣断断续续地笑了。 “我想不出来。”他低声笑着,黑曜石般的眼瞳静静地凝视着她,“那你为什么要来?” 曲砚浓没有回答。 她问他,“你为什么要触怒枭岳?” 卫朝荣默然。 “也许是因为,”他很轻地笑了一笑,“我其实不想当个魔修。”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竟突兀地生出一股无名火,“是你不想当魔修就能不当的吗?你现在像块烂肉一样瘫在这里,浑身断掉的骨头不也还是魔骨?” 卫朝荣平静地看着她,被她说成烂肉也不生气,“我心里不是,那我就不是。” 她再也没说话了。 也许从那天起,她总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所以后来知道他其实真的不是个魔修,而是一个身怀仙骨的仙修,她又有一点恨他。 他是解脱了,功成身退,可她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你不会的。”他说,“你不会永远留在那里的,我保证。”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于是很多很多年后,她站在珠宫贝阙的道宫里,千年仙骨,不知寒暑,满目皆是同道仙修,众星捧月簇拥她,高不可攀。 可她亲手栽培出的沧海阁阁主为了权势和利益,监守自盗,任由大祸酿成,又跪在她面前,为了逃避惩罚,甘愿把自己的尊严踩到泥里。 她早知道欲壑难填,也知道一个人面对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者时有多无能为力,其实她只要戚长羽拒绝她一次,哪怕第二次就屈服,只要他稍微有这么一次骨气和勇气,她也不会太失望。 但戚长羽没有。 他这么轻易地把尊严放在欲望之后,把恐惧摆在勇气之前,为了追逐他的欲望,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元婴大修士,他是山海域最顶尖的仙修,是沧海阁公推出来的阁主。 竟至于此。 曲砚浓静静地站在那里。 四顾茫然,她如坠苍茫云海,虚渺不知归处。 那她为什么还要当个仙修呢? 她问自己:如果仙修也成为欲望所驱使的奴隶,如果仙修也能为了欲望舍弃一切尊严和坚持,如果她只是想要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为了欲望跪倒在她的面前…… 那她又为什么要远居尘世之外,终年在知妄宫中不见世人,把主宰尘世的权力留给山海域的芸芸众生? 她无可遏止地心潮起落:是她做的不对吗?是她做的还不够好吗?为什么千年前清心寡欲的仙门,到了她的手里,也会慢慢变成另一种模样? “原来,魔修消失了,但欲望不会。”她恍然。 那么,仙修魔修,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轻轻地问,“那我当初有什么必要痛恨魔门,一心变成仙修呢?” 戚长羽在门柱边,压抑着恐惧,“仙君……” “滚出去。”曲砚浓心平气和地说。 “仙君?”戚长羽克制不住颤抖着。 曲砚浓目光森冷。 “滚出知妄宫,回沧海阁去。”她语气平淡无波,不容置疑,“去准备修复青穹屏障的灵材,送到知妄宫来;镇冥关缺少的那些镇石,不管你是从哪买,给我补上,不要再被我发现你用劣质品糊弄我,所需的清静钞也好、灵石宝物也罢,走你自己的账。” 戚长羽的眼中迸发出又惊又喜的光彩,即使这一些列的要求会让他倾家荡产也不够赔,“仙君,您愿意宽恕我——”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曲砚浓垂眸俯视他。 戚长羽蓦然撑着身体站起来。 “属下领命。”他又像是有了脊梁,挺直了腰杆,彬彬有礼地行礼,“请仙君放心,属下此番必披肝沥胆,绝不辜负仙君的信重。” 他在曲砚浓漠然的目光里,迅速地折身消失在知妄宫的门庭外。 卫芳衡从隔壁走了进来。 “您消消气。”她望着曲砚浓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 曲砚浓倚在栏杆上,看知妄宫下云海沉浮无定。 “我没有生气。”她毫无波澜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28章 阆苑曲(二) 卫芳衡在栏杆的另一边注目。 “其实我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把戚长羽换掉。”她走了过来,和曲砚浓并排靠在栏杆上,“非得留着他不可吗?” 曲砚浓垂手, 拨动阶下不断变幻的云气,“我有吗?” 卫芳衡很肯定地说, “你有。” “否则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换掉?”她问,“他惯于玩弄权术, 并不是真心做实事的人,不仅很贪心,而且贪得没有底线。他不是没有能力, 但他会把能力用在错的地方, 更换镇石的猫腻这么大,沧海阁里一定有许多人同流合污,如果不加以严惩,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明白,你明明比我更清楚这些, 为什么仍然放任呢?”卫芳衡说,“他假借你的威名,窃取你的利益,你难道不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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