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峰头。 他怔怔,于那一刻恍然:露水也会为他停留。 滴落在他掌心里,用力握紧就永不消逝的露水。 ——他又怎能忍视她再为他人停留? 不,甚至就连一星半点的相似、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终将难以忍受,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绵长岁月里土崩瓦解,只剩下永恒的妒嫉和不灭的欲望。 “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篷打掉。” 灵识戒里,卫朝荣骤然开口,语气冰冷到极致,“打碎,一片碎片也不许留。” * “拿着宝盒的人是谁?”卫芳衡轻声问曲砚浓,连她也不知道仙君究竟找了谁。 这些日子仙君一直待在知妄宫里,谁都没见,又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高台上的元婴修士们悄悄挺直了脊背,竖起耳朵。 曲砚浓没有说话。 哪怕所有人都期待一个答案,她也无需给出。 卫芳衡有点失望,看来仙君是要把谜底留到最后一刻再揭开了,“宝盒里真的有五月霜吗?如果有人拿到宝盒成为头名,真的要把五月霜给出去吗?” 这一刻高台上没有人不喜欢卫芳衡,没有人不想知道曲仙君是否真的打算舍出传说中的五月霜。 千八百年了,他们谁都没见过三大圣药中的任何一样。 这传说一般的神物,他们不仅无力谋取,甚至无缘一见,如今却被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随手抛掷,仅仅作为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的奖励,赠予那个有缘人。 这是何等让人艳羡,又让人愤恚的福缘? 谁也不敢去怨恨云端之上的仙君——仙君能有什么错呢?神物本该被强者占有,也许对化神仙君来说,五月霜也不过是随手丢掷的凡物罢了。 可那三个还没有结丹的小修士凭什么呢? 他们在阆风之会出够了风头,这本身不就已经是报偿了吗? 然而谁都明白,一切的阴暗和愤恚都不敢在仙君面前出现,无论心里究竟想着什么,在仙君的目光下,只许出现好奇与祝愿。 再多的蝇营狗苟,都要深深藏好。 “确实是五月霜。”曲砚浓说得平淡,仿佛这本也不值一提,“从前随手装进了盒子里,搁在架子上,不经意竟放了几百年,于我也无用,不如送出去作一次机缘吧。” 卫芳衡有些疑惑。 作为唯一的大管家,知妄宫对她是完全敞开的,每一个架子都由她整理过,再珍奇的宝物她也亲手赏玩过,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个样式的宝盒,更没见过五月霜。 她从没炫耀,也没声张过,因此谁也不知道她在知妄宫竟有这样让人屏息震撼的荣宠——仙君对她简直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什么都敞开在她面前。 她也曾为这样无上的信赖与恩典而感激地战栗,可陪伴地太久了,她也慢慢地明白,她并不特别,只是幸运。 换做与她相似的任何一个清白而懂分寸的女修,假如能在她与仙君当初相遇的那一天出现在仙君的面前,那么这样毫不保留的信任也会赐予那个幸运的陌生女修。 因为仙君根本无需防备,也从不防备。 这高居云上的知妄宫里藏着五域四溟想象不到的珍奇异宝,倘若她每天向人间扔下一件,那么五域的每一个晨昏都将有人葬身于不死不休的争夺。 可就是这样凌驾人间的仙宫,在曲砚浓的眼里不值一文。 拥有很好,失去也罢,都调动不起曲砚浓一点情绪。 卫芳衡甚至不能确定,假如有一天她背叛了仙君的信任,趁着仙君离开知妄宫的时候卷走宝物,被仙君发现后,是否会让后者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怒火? 也许反而叫曲砚浓升起一点好笑,最多有一点迷惑,令仙君在漫长而索然的日子里多了一个乐子:追捕这个莫名其妙的逃徒。 卫芳衡也无法知晓,这种无谓又漠然的信任,究竟是道心劫留给曲砚浓的痕迹,还是岁月和地位自带的馈赠? 越明白这信任的来源,卫芳衡也就越信任这份信任的重量。既然她没有在知妄宫见过这只宝盒,那么一定是这份宝盒足够特殊。 如此特殊的东西,曲砚浓又怎么会随手赠予几个从前不识的小修士呢? 曲砚浓望见卫芳衡的迷惑,“你在想什么?” 有些问题卫芳衡不能主动问,但当仙君问起的时候可以说,“我在想,我好像没有在知妄宫见过这只宝盒。” 曲砚浓在卫芳衡的疑惑里疑惑。 她很少去回忆那些放置在知妄宫里的宝物,反正只要想回忆,什么都能纤毫毕现,可这次竟然没有。 她竟想不起宝盒是放在知妄宫的哪个角落里,又是何年何月而放,这对化神修士而言简直匪夷所思——就算隔了一千年的事,她也只有不愿回想,没有想不起来的。 关于宝盒唯一也是最后的回忆在知妄宫里,她无心地拾起,认为它可以做个奖品,于是随意地丢给戚长羽,不在意后者听到宝盒中物品的惊愕。 她丢给戚长羽的时候,认为拿它做奖品,还可以引诱不知潜藏在何处的檀问枢,毕竟后者就算能苟延残喘活过一千年,现在也一定只是一道残魂,能修补魂魄的五月霜对他而言无异于新生。 总之拿来钓出檀问枢也很好。 ——你看,她记得这样清楚,根本无需打开就知道宝盒里装着一份五月霜,可她为什么偏偏记不起她是从哪里找出了宝盒,又是何时放过去的? “仙君?”卫芳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曲砚浓真的想不明白。 这当然只是一件小事……可她竟然想不明白! 高台上忽而寂然,没有什么提示,可人人肃然垂首,噤若寒蝉,怎么也不敢出声或动弹。 谁也不知道仙君究竟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沉了脸。 只一瞬,没了风轻云淡、玄意缥缈,没了那明日便将乘风而去再不复归的淡漠,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了天倾地崩、不周山倒。 原本他们以为一个高居云端、俯瞰天下的化神修士已足够让人戒慎,可这一刻却不约而同地庆幸,幸好她要高居天上,没活在尘世。 不然,他们这些与她活在同一片青空下的人,每一个朝暮都将活在她的阴影里。 * 风在碧峡山头猎猎地刮。 奔流的飞瀑在他们身边轰鸣,光是站在这里就能让意志不够坚定的修士感到腿软,就连申少扬和神秘修士也不愿多看飞瀑那一边,以免受到影响。 这里应该已不是平缓的弱水苦海,却也远比不上天魔峡凶险。 他们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观察着对方的气息,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但申少扬很快意识到此刻对他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祝灵犀和富泱随时都会赶到。 一身血衣的少年剑修缓缓抬起剑锋,周身气息倏忽一敛。 “得罪了。” 神秘修士眼瞳微微一缩。 紫电一般的剑光无声无息地递到他的眼前,在与袖中青蛇相撞的一瞬蓦然炸开,火光顺着他的手臂递到他的面前,比他的法宝更像凶猛的毒蛇。 这只是一瞬的事,快到一个筑基修士根本不可能反应,换成任何一个自称天才的人来都一样,这根本不像是一个筑基修士能使出来的剑招! 这个来历神秘、根底不明的少年剑修,本届阆风之会最大的黑马,第一次在人前使出了这样远超境界的招数。 如此诡秘、无声无息,又这样的莫测。 原来这才是他的底牌吗? 终于到了他用出底牌的时候,在最后一局。 周天宝鉴前已是一片惊呼,仅仅从法宝简单的画面里便能看出这一招的莫测,之前的所有打斗和这一剑比起来,都像是小孩子的闹剧。 他们讨论着,很难想象出一个筑基修士该如何去出这一招,又如何去接这一剑。 可神秘修士几乎没动。 他也不需要动。 那袖中青蛇蓦然张开了巨口,狰狞的蛇信一吐,蛇口暴涨得比磨盘更大,一口吞下了那凶猛的剑光。 璀璨的剑光眨眼湮灭了,一切轻而易举地回到了出剑前的模样,好似这一剑毫无影响。 不,还是有一点影响的。 神秘修士的身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即使有斗篷遮掩也逃不过所有人的眼睛,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他总共后退了三步,身形便完全稳住了,蓄势以待。 可这三步已经足够多了,申少扬的剑已再次递到他的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向后再退、再退,直至雷霆一般的剑锋避无可避,仓促地抬起手去挡。 可他的袖里青蛇竟然没有触及到申少扬的剑,他的抵挡落空了。 他警觉而疑惑地迅速抬起头—— 一道玄黄的虚幻符文,一轮五行虹光,伴着青空曜日,成了碧峡峰头的天光。
第41章 碧峡水(七) 祝灵犀的符比申少扬的剑来得更快。 她人还在数丈之外, 远远望见申少扬对神秘修士步步紧逼,她的遁法再快也无法追上申少扬的一步之遥,但她的符文可以。 一面玄黄的巨网倏然在申少扬和神秘修士之间张开, 朝着申少扬的方向蓦然收拢,将神秘修士的身形遮得分毫不露。 申少扬的剑被阻, 可他的攻势没有,他的剑锋依然向前, 朝着那张符文绘成的巨网而去。 他太清楚他现在的优势,也太清楚这一点优势稍纵即逝,只要几个呼吸就能葬送, 而这几个呼吸后, 他曾坠下湖水血战的劣势就将显露无疑,成为僵持中最脆弱的那一个。 他必须赶在祝灵犀和富泱还没赶到神秘修士面前的这几个呼吸里,夺下宝盒! 祝灵犀神色微凛,她立刻意识到申少扬并没有因伤重而丧失判断,更没有失却冷静, 他很清楚对他最有利的选择是什么。 而她的选择显然也是正确的,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倘若她没有选择用符文去拦申少扬,而是趁着他全力攻击神秘修士时攻击他,以申少扬的决断, 一定会尽力避开要害,硬生生挨下这一击, 抢下宝盒。 如果换做是她, 她也一定会这么做, 除非身后的攻击强大到让她感觉拼尽全力才能不死。 可问题是,大家都是筑基修士中的佼佼者,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有那样的实力,这一局的胜负也早就不是悬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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