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犀不能,富泱不能,申少扬也不能。 所以那一刻,她只能去拦、去阻。 可这一瞬的决断还远远不够,申少扬还在向前,他的剑锋没有一寸偏移,符网能拦他多久?一个呼吸?两个呼吸?她又怎么赶得及? 申少扬的剑锋一往无前,这一刻符网仍坚固玄奥,可是在这一剑前却好像已经崩毁了。 他的剑尖已触碰到符网了,符文绽开厚重的光晕,剑下传来一股滑不溜手却又雄浑的巨力,要将他的剑抛向另一侧,可他的手这样稳,一点不像是浸泡在湖水里受玄衣苔折磨过的样子,眨眼就要将符网撕裂。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在周天宝鉴前的绝大多数修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骤然背脊生寒。 五色流光周转如轮,追在他背后,如巨钟沉落,分明还没有他的剑光锋锐,可浩大中正至极,正如五岳不必倾落崩摧,自有赫赫天威。 祝灵犀蓦然回头—— 富泱被五行紫金瓶环绕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侧,在五色流光的照耀中微微笑着,与往日一样和气轻快,谁能想到方才那一道时机精准到妙绝的追击竟是出自他的手中。 早一分,申少扬便能躲开,晚一分,申少扬便该冲破符网,一往无前。 偏偏就是那稍纵即逝的一瞬,他躲不开,也冲不破,进不得,避也不得,就算想要硬扛,也冲不破眼前的符网,反而要受重伤,所以他只能回身去挡! 芒刺在背,申少扬的剑锋却依旧向前,寒光从他的剑尖迸开,符网在他的剑锋下飞速地消散,他如捣蛛丝、毁尘网般势如破竹,剑尖无所挡般直插向符网的最末,仿佛转瞬就要穿破。 可也就是那么比蝉翼更薄的一层符文成了剑尖撞不破的南墙。 剑尖如散开的水波般画了一个圈,力到末梢再变势,竟没有一点迟滞,申少扬的剑这样灵敏沉着地转向,带着磅礴的剑势,回身奋力一击。 “锵——” 近乎凄厉的干戈之鸣,透过周天宝鉴的映照,竟也令阆风苑前的修士神色迟滞了一瞬,而那庞然浩大的五色之轮也在这一声凄鸣中轰然破碎! 申少扬已回过身,面向祝灵犀和富泱,攻势荡然无存。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谁也来不及说一句话,可谁都知道这一刻的目光已与从前都不同。 站在彼此面前的不是哪个朋友,而是决断与实力、机变与勇气,什么都不缺的可怕对手。 要从这样的对手手中抢下象征胜利的宝盒,该有多难? 隐晦而诡谲的锋芒从背后递来,申少扬又回旋转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缓过气,反守为攻,袖里青蛇巨口大开,吐出若隐若现的灰雾,朝他扑面而来。 谁也别忘了—— 对手都是一时之秀,而保管宝盒的神秘修士,也绝非等闲之辈! * 阆风苑的高台上,气氛仍安静得过分。 在五域赫赫有名的元婴修士们也像是初入门的小修士,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偶尔以目光作交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可更没有人敢神识传音——对于化神仙君来说,化神以下的神识传音与直接说话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敢开口,于是能传递信息的只有彼此的视线,那些交错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瞥向同一个方向。 曲砚浓已平静了下来。 她的爱恨本就不多也不浓,汹涌来时也会轰然散去。 可她总是想不明白那只宝盒的来历。 她到底忘记了什么,又为何而忘? “仙君,这几个应赛者当真不错,堪称近十届来最强了。”卫芳衡硬着头皮和她说话,曲砚浓一刻不展颜,这整个高台就没有人敢开口说话,“难得的是这三人风格、脾气都大不相同,连那个拿着宝盒的修士也自有章法。” “恭喜仙君。” 五域天才汇聚一堂,在万众瞩目下分个高下,这不正是阆风之会的本意吗? 曲砚浓垂眸望她,没有说话。 即便如此,高台上的气氛也已比方才宽和了不知多少,有人应和地笑了几声,齐齐道贺,“恭喜仙君得偿所愿,网罗天下英才。” 戚长羽神情微妙,好似猜到了什么,因而加倍得意,却又强作从容,接上卫芳衡的话,“这四个小修士果真是各有风格。” “申少扬的剑招胜在锋锐奇崛如险峰,大约是散修的缘故,哪怕寻常出剑也有几分亡命一搏的气势; “祝灵犀是上清宗的高徒,符箓玄奥莫测,果然是底蕴深厚; “富泱学了季颂危炼制五行紫金瓶,道法自然圆融,变化无穷。” 至于那个守着宝盒的神秘修士—— 戚长羽微微一笑,“此子手段诡谲,出手往往凶狠隐秘,别看正面交锋时不如其余三人,只要换个地方、换个场合,这三个应赛者未必能比得上他。” 他眼光很毒,每个应赛者的路数都形容得很精准,听众没有不服的,戚长羽的人品见仁见智,但本事确实不差,再加上曲砚浓对镇冥关的事迟迟没有追究,似乎要放过戚长羽一马,终归还是有人搭上话。 听话听音,有聪明人问,“听戚阁主的意思,已经猜出这个修士是谁了?” 戚长羽目光微微一偏,在曲砚浓的身上轻轻一触,又立刻谨慎地收回,本本分分地站着,含笑不语。 他什么也没回答,但这一点笑容就足够引人猜测,至少卫芳衡看在眼里,深觉可厌。 “戚阁主既然猜出来了,怎么不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她说。 戚长羽笑容不变,“卫师姐说笑了,我不过是瞎猜,在场各位谁不是心里揣着几个名字?说出来扰了其他道友就不好了。” 胡天蓼呵呵一笑,毫不客气,“你就说吧,这又不是镇冥关,什么玩意不能说出来啊?” 高台一时极静。 谁也没忘了镇冥关的诡异崩塌,纵然眼前这几个小修士实力超群,那也只是筑基修士,怎么就能令镇冥关崩塌? 督办修补镇冥关事宜的沧海阁逃不了嫌疑,作为阁主的戚长羽更是首当其冲。 可隐晦的目光朝人群中央那缥缈不群的身影望了又望,谁也没能从仙君的脸上望见一点波澜。 戚长羽的笑容微敛。 他下意识地望向曲砚浓,见到后者脸上漠然不变,竟硬生生看出了几分心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仙君答应过他的。 曲砚浓的目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镇冥关的镇石什么时候能换好?”她问。 戚长羽垂首,答得拘谨恭敬,“已与四方盟议定了,分三批送来,第一批送来三成,已于十日前送至沧海阁,属下亲自监工,现在已换了一半了。”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不能更真的实话,为了尽早将功折过,这一批镇石都是戚长羽亲自验过的,每一枚镇石换入镇冥关,都有他一份力。 曲砚浓的目光如水流,从他的脸上流淌而过,又渺渺地流走。 没有追问,也没有追责,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更让人忐忑不安,也更让人无从揣摩,谁也不知道仙君在想什么。 她似乎是站在每个人的面前,从瑰丽神容到云裳衣纹,每一寸都清晰明丽,大大方方任由数不清的旁人去看。 可她又那么渺远,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意。修士的寿元那么长,修练到元婴的人,谁没有活过几百个春来秋去?可人人活在人世,唯独她不在。 她像是从一千年前笔直地来到今朝,从天上仙宫、从传说里走进人间,于是凡尘俗世看不懂她,琢磨她如同琢磨一个虚构的神话。 她真的被戚长羽哄骗了吗?她真的不在乎镇冥关的崩塌吗?她真的想让戚长羽一直做沧海阁的阁主吗? 谁也想不通,仙君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呢? 曲砚浓的目光远在青山外。 青山云外,阆风崖披雪戴松,更抱青山。 她什么也没有盘算,更没有去琢磨镇冥关。 “戚枫最近怎么样?”她忽然问戚长羽,“被寄生过后,有没有什么异常?” 戚长羽一愣。 他下意识想去看周天宝鉴,但又强行忍住了,惴惴不安地说,“根据属下的观察,之前控制戚枫的那个人应当已经彻底离开了,戚枫现在没什么问题。” 怎么忽然又问起了戚枫?仙君不是已经确定过戚枫没有问题了吗? 曲砚浓语气平淡,好似没什么意趣,随口的一问,“听说镇冥关之后,你和这个侄子走得很近。” 戚长羽不觉心惊肉跳,他对戚枫的那些叮嘱、他暗藏的那点小心思…… 曲砚浓全都知道了? 那他之前自以为与那个人相似,因此时常模仿讨好,反倒学成四不像的事,仙君也全都知道? 又或者……她一直知道。 那他在她的眼里,岂不是一直都是个笑话? 她看着这个笑话,看了上百年? 他不敢深想,越想越恐惧,他想要问问清楚,恨不得此刻便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恨到想撕碎她这千年的自以为是、无可奈何,她又有什么可高高在上?这一千年不过是为一个死人空守执妄。 那个人早就死了,化神修士又怎么样?她什么都做不了——他想把这话狠狠砸在她脸上。 可他不敢。 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他甚至不敢深想她究竟知不知道他这百年的拙劣模仿,他宁愿不去猜想,只当她不知道。 他下意识地拢起手,无意识地触碰着袖口的方孔玉钱,满心都是怨恨。 恨到最后,恐惧到最后,他低着头,声音和顺,“是,仙君,我从前对他不够关心,这次镇冥关事后,才想到应当弥补亲情了,因此多关照了戚枫几次。” 没有办法,他想,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只能倚靠曲砚浓的偏爱,她是他唯一的后路了,如果失去她的包庇,他还能剩下什么?他立刻会身败名裂! 他当然应该温顺,这不丢人。 曲砚浓听见了他的回答,但她本也不需要。她不言语,静默如青山翠峦,任戚长羽的温顺坠落在地上。 她在想,檀问枢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呢? * 在祝灵犀、富泱和神秘修士三人的联手针对下,申少扬的优势飞快地消失。 他毕竟是开局生受风刀、坠入过湖水,在玄衣苔群中血战过,状态比不上他的对手们,在这种节奏极快、招招拼尽全力的交锋中率先败下阵来,一招不慎,被祝灵犀的符箓强行撞开剑光,朝与神秘修士相反的方向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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