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荣寂然。 “所以,你是觉得他很像……那个人?”他问,触手上透露出的魔气森森的,并不让人心寒生畏,只是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克制,像是把七情六欲全都压在心底,“你觉得他就是卫朝荣没前往魔域的样子。” 曲砚浓哑然。 他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也没有办法。 “他像吗?”他偏执迷不悟。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不像,没有人像卫朝荣。”她语气轻柔,难得温存,恰如春风,“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一无二。” 望不见的万里之遥,冥渊重重叠叠地泛起白浪,把前浪淹没得不见踪迹。 明知她又在花言巧语,可他微微勾起唇角,止不住地微笑。
第74章 明镜台(一) 舰船脱离虚空裂缝的第二日傍晚, 申少扬坐在船舱里,自午膳后一整个下午都困乏得睁不开眼睛,明明记得自己在看祝灵犀和富泱下棋, 迷迷糊糊就支着头睡着了。 直到银脊舰船的船身整个猛烈地向下一沉,发出沉闷的声响, 嗡嗡地震颤着,带着申少扬本就有些困顿的脑子也仿佛嗡嗡响了起来。 他勉强打起精神, 打了个哈欠,朝狭窄的窗外张望,“是要进入青穹屏障了吗?” 窗外, 光怪陆离的浮光晦影不断变换, 仅仅只是盯着看两眼,便让人脑瓜子疼得像是被银针顶着往里扎,申少扬只看了一眼,原本困乏的精神立马就疼清醒了,慌忙地挪开目光, “看来确实是到玄霖域了。” 青穹屏障是化神仙君亲手设下的,道法无穷,远非普通修士能窥测的,修为不到元婴,还非要强行去盯着看, 只能说是嫌自己命太长。 上次他从扶光域坐银脊舰船到山海域,也有过这么一遭, 奈何他总是不长记性, 平白又疼上一回。 富泱这盘棋下得太臭, 一步错步步错,下到一半的时候, 他便已经放弃,打算认输了,奈何祝灵犀不同意,非要善始善终,下到胜负分明为止。 ——谁能拗得过上清宗的弟子? 无可奈何,一笑了之,“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于是这盘半死不活但还能继续的棋,就这么一板一眼地走了满盘,富泱拈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落下,到这时,干脆投回棋篓里,转头看申少扬,“寻常法宝根本无法穿越青穹屏障,唯有银脊舰船上设有特殊阵法,穿梭自如,你且等着吧,还要再等好一会儿。” 申少扬挠了挠头,“难道不是穿过青穹屏障就好了?为什么要等很久?” 他之前坐舰船到山海域的时候,没再青穹屏障停留多久啊? 富泱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棋盘,避开满盘的棋子,只敲击着寥寥一小块空余的地方,木制的棋子在棋盘上轻微地跳动,他随口说,“上清宗的规矩比较多。” 申少扬诚心请教:“过青穹屏障还能有什么规矩?” ——看看谁长得贼眉鼠眼,不许他进玄霖域? 祝灵犀仍然拈着一枚棋子,姿态端正,背脊笔挺,“子规渡的渡口处设有特殊阵法‘明镜台’,能映照修士道心,倘若明镜不染尘,便是心思纯正之辈,可以进入玄霖域。” 申少扬瞠目:“那我要是照出来染了尘呢?” 要是他道心不净,半点也不清净坚定,就不能进入玄霖域啦? ——怎么不早说? 要是当初登上舰船之前就说清楚,他干脆就不买票上船了。 祝灵犀摇摇头。 就算是上清宗弟子,强求心如明镜台,那也是为难人了,“这世上道心鉴定,不染尘埃的人何其少?只怕得是化神仙君这样的层次,才能映照出清明镜面。” 寻常人,染上多少尘与霜都不妨,獬豸堂都会允准其进入玄霖域,唯独一种人不能进—— “明镜台里有血光的人,不可以进玄霖域。”祝灵犀说得笃定,想必早就记过了,“明镜染血,是性主杀伐,随心随性、动辄血光之人。这类人往往漠视生死,肆无忌惮,说不得哪天就会祸害一方。” 对于此类人,玄霖域倒也不是一律强硬驱逐,而是将之带到獬豸堂,详细调查了对方的背景和身份,确定对方不是已经犯下丧心病狂罪案的亡命之徒,这才发放一枚特殊的手牌,该修士往后在玄霖域行走时,必须得随身携带这枚手牌,一旦遇上重大场合,都要取出手牌验明身份。 申少扬似懂非懂,很宽慰,“看来我还是能进玄霖域的。” ——道心蒙尘倒是没事,反正绝大多数修士都一样,不上不下。 至于血光……申少扬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感觉自己的心态和状态一切都良好,做不来心头带血光的狠人狠事。 祝灵犀微微颔首。 她偏过头,重新看向坐在对面一下一下敲击着棋盘的富泱,神情板正,“轮到你落子。” 富泱的棋子早就丢尽棋篓里了。 他蓦然向前一倾,从椅背上翻坐过来,满眼震撼:“什么?我们还要继续下吗?” 都已经下到这一步了,棋局上根本没有半点悬念,他早已经认输,也认认真真到下无可下,就差那么寥寥三五步,就非得下完吗? 祝灵犀拈着棋子,眉眼愈静。 “舰船入青穹屏障还要一段时间,既然要等,为什么不下完?”她语气有种平淡顺遂的理所应当,很容易让人相信她说得有道理,“有始有终,不是坏事。” 富泱手指在棋篓里不上不下地翻着那寥寥几颗棋子,盯着祝灵犀看了半天,最终长叹一声,“老板说了算。” 没办法,方才下棋的时候,他借着赢棋,在祝灵犀这里约到了好几种难画的符箓,现在祝灵犀说要下完这盘棋,难道富泱还能翻脸不答应? 不就是几步臭棋,下完一场注定要输的棋局吗? 代销魁首走南闯北,见过多少难缠的卖家买主,祝灵犀这样的要求根本排不上号。 富泱拈着两枚棋子,一颗颗地放在空余的格子上。 说来也很奇怪,他明明方才还不乐意把这盘棋下到最后,可一旦握住棋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神情姿态纵然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比往日严肃郑重。 一枚棋子、两枚棋子…… 祝灵犀却没有那么着急。 她依旧一粒又一粒地慢慢下棋,纵然棋篓里棋子也零星,她却稳如泰山,像是还手握一篓棋子般从容,与富泱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富泱三两下,将缺失的空白填满,最后一枚棋子牢牢地拈在手里,悬在半空中,没能立刻放下。 申少扬看不懂这方正棋盘。 他在扶光域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想亲自上手尝试,却又怕耽误了富泱和祝灵犀正经下棋,只是盯着富泱看了半晌,没有一点观棋不语的自觉地问:“你怎么还不落子?这棋盘上还有什么好的空位吗?” 要是换个人被旁观着指手画脚,估计早就生气了,但富泱听了申少扬的话,竟真的停在那里,低头对着棋盘翻来覆去地打量,到最后抬起头,不怒不恼,只有含蓄的微笑,“你说得对,这一句根本没留给我合适的位置,除了这一处,这最后一枚棋子去无可去。” 他这么说着,手腕微微一沉,就要将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落在那最后的空白上,却忽然被人从后面轻巧地拿走了。 富泱微微一惊。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恰见曲砚浓神姿缥缈地立在桌边,指尖一枚小巧的棋子,默不作声地把玩着。 “舰船已到青穹屏障,甲板上已排起队,轮流过明镜台。”曲砚浓的注目并不长久,她拈着那枚棋子,翻手拨开棋盘上的几枚,将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一句话没留,不当回事地走了。 富泱难得摸不着头脑,一边站起身,等着去甲板上排队,一边又紧盯着棋盘,试图从仙君的随手一笔中看出端倪,这一看当真发现奇异—— 曲砚浓随手在棋盘上拨开的那几枚棋子,恰恰是这一局中他失手下错的那几步,倘若没有这几步不慎,这满盘的棋局胜负尚未可知。 曲仙君扫开了他堪称败笔的几步,手中那枚棋子落定,不偏不倚,正好便是他下错的第一步。 拨开步步败笔,又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最初的错谬之处,如此精准,已不能让富泱在惊叹之外流露更多异色,反倒是曲砚浓的用意,让他猜了又猜。 祝灵犀眉头紧锁。 被仙君打断了棋局,缺了最后一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似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檀潋前辈,”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促使祝灵犀开口询问,问题直白,好在她记得他们已在甲板上,换了称呼,“你在棋盘上拨开那几枚棋子,又落定一枚,是有什么用意吗?” 从曲砚浓推开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 曲砚浓没回答祝灵犀,反倒先抬起头,在视线的尽头,望见一身玄黄道袍的徐箜怀。 徐箜怀早就在这里等着她。 明镜台是银脊舰船进入玄霖域前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所有外来修士进入玄霖域后的第一重核查。 过了这一关,道心不染血光,修士就能进入青穹屏障,与玄霖域的修士直接接触。 徐箜怀能直接羁押守船不利的元婴修士,但无缘无故扣押船客,自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即使觉得她可疑,他也按兵不动,终于等到这一刻。 此刻,身后就是玄霖域,上清宗弟子随时能予以支援,又有青穹屏障作为阻隔,倘若发现异常,那些来历不明的修士根本不可能进入玄霖域祸害人。 正是细查可疑之人的时候。 “依照队列,依次上前,在明镜台前走一遭,验明道心。”徐箜怀没急着把他心里最怀疑的檀潋叫过来,公事公办,按部就班。 倘若有问题的人,当然会心虚气短。 曲砚浓神色平静得如同看了一场了无意趣的戏,从那张易容伪装后稍显俏丽的脸上,只能看出一点浅淡的好奇。 “去试试。”她对四个小修士发出指令,“明镜台以前是上清宗弟子打磨道心的地方,通过明镜台,能清晰地看到如今的心性。这机会十分珍贵,错过这次,也不知道下次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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