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会身上披着东西了,陈澍却又清醒了,眨巴眨巴眼睛,似乎魂儿又回来了,凑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沈诘攀谈。 “……写这些究竟有什么用呢?” “我是派到地方来监察刑狱的,论剑大会业已结束,其一便是要回京述职,其二,此案事涉多方,已经不是我一人能查清的了。”沈诘道,“由此,必须要回京请命,再派人,甚至派将来闯这恶人谷,为那巨洪之中枉死的性命——” 说着,她笔锋一滞。 “——性命。” 话说到半截,沈诘的声音却轻了下去,她回着头,一只手按着额头,双目注视着那她自己写到一半的案情陈述,再翻开前几张,抿着嘴又从头看到尾,手指一直紧紧攥着那粗砺的宣纸,面上神情仿佛猛地被人敲了一锤一般,从中一点一点地裂开,连呼吸都顿住了。 须臾,这窒息一般的停顿过了,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落在桌上的那只手一动,似乎想狠狠拍一下这本就不牢靠的破旧木桌,又硬生生地止住了,只以指尖叩了叩,随即凛声道:“死者,重要的不是生者,而是死者,我素来不会去揣度行凶者的意图,此番竟因此落了一个大坑!恶人谷放出这泱泱洪水,为的是灭口—— “那点苍关衙门的狱中,所有牢犯,尽数都葬身在这漫天的巨洪之中了!”
第六十六章 夕阳西沉,最后 铱誮 一缕光照在这沙石遍布的河滩之上,就这一瞬,砾石映出的霞光一闪而过,半面的良余山终于摆脱了日照,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那密阳坡中,早已破败不堪的房屋瓦舍,更是没了一丁点亮光。甚至那广袤夜空中星星点点的星光,都比这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里是影子哪里是屋舍的残破村落要热闹些许。 哪怕早已入秋,似乎有夏夜的蝉鸣,还未燃尽生命一般不知疲倦地响着,几乎融入这沉抑夜色之中。就在这缓缓流过的夜里,终于,有烛火爆开,那镇上唯一一家还存着的客栈,亮起了灯来。 微弱暖光隔着纸窗,本就忽明忽暗,于是再不能刺破这宁静如死水一般的深夜,远远地望去,恍若镇中一颗孤独的星,与天上那些遥相呼应,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也许正是因为这微弱的烛光,那蝉鸣似乎也止住了,只有风吹着望子,时不时掠过窗台,在地上留下长而细的影子。 “你可以进去了。”那店主人手中也拿着一根蜡烛,冲着云慎扬扬下巴。 云慎原先随便捡了个桌子坐着,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桌上茶盏里的茶水早已干得连水痕都不剩了,也没有人为他添水。这样一个还算用心修葺的客栈,栏槛户牖,雕梁画栋,不过是旧些,破些,倒也能显出往日气派。怎奈这客栈之中,可不止有那么店主人与云慎二人,他面前站着的,正是白天不知何时从小巷内,破墙后冒出来的人,有男有女,各个凶神恶煞,身带兵刃,此刻就围站在云慎身旁,有的抱臂守门,有的靠着椅背休憩,有的正对着光,也不说话,拿匕首去撩那烛火玩。 单看这场景,莫说是云慎了,就是观里的道士、庙里的和尚来了,也拿不出此等的闲情雅致与定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有闲心去瞧那客栈中的风景。 如此说来,店主人这一声唤,虽然语气不善,却实在是救了云慎半条小命。 他应声睁开眼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般的客栈里尤为刺耳,有人的眉头一皱,看向他的目光越发冰冷,以至于云慎一直进入走廊,一只脚迈过那暗门的门槛后,仍觉得如芒刺背。 暗门后,又是一条走廊,把眼看去,烛火映衬之下,能瞧见这墙上也是刻着花纹,不间断地从门口一直到火光照不见的暗色之中,与那石材天然的纹理相错,仿若一体。若是细看,还能瞧见这灰白石砖上若有若无的些许血痕,亮光一照,更是在这规整石刻下显得瑰奇极了,仿佛就是这数百年来,密阳坡这片土地里渗出的血痕一般,委实是浑然天成。 云慎自然不止见过一次这样的暗门、暗道,单说那论剑台下的暗门,他便“有幸”进去过一次。 只是那论剑台,是以木制的暗道,又只设了一间房,也称得上是金碧辉煌,与其说是密室,说是会客室,倒还更贴切一些。 而石道,显然就不同了。道中密不透风,连光也不能穿过这有如实质的黑暗。不难想像,在过去的数年,数十年中,有多少孤魂野鬼惨死在这地下,哪怕苦苦哀求,那呼救的声音也无法冲破牢狱一般的土地里。 这哪里是客栈,分明是哨站。 但云慎行这一路,却不曾分心去瞧,只目不斜视地同店主人往前走着,到长道尽头了,又镇定地停下,其脚步如此自若,若落在旁人眼中,大抵会误以为他才是那个客栈店主。 “到了。”那店主人走在前面,不曾察觉,还出声提醒了一句,又回过头来,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俱于什么,张了张口,只把这尽头的门推开,递给云慎那照明的烛灯,便默然退下。 云慎长腿一抬,进入这密室之中。 室内竟真不曾有灯火,只有云慎手中这点微光,勉强映出一屋冰冷的刑具,兵刃。正对面摆着个铁制桌案,案上坐着个人,几乎也隐于黑暗之中,连开口说话也显得有些生疏,嗓音更是带着不似活人的沙哑。 “你……是如何得知马匪一事的?”那人问。 “我捉了马匪,与官府互通有无,自然就得知了淯南匪患猖獗。至于这背后之人,也不难猜。”云慎道。 那人摇了摇头,脖颈也许久不曾活动似的,骨头与关节发出沉闷的响动,那响声在逼仄的房间里幽幽回荡: “不……你在说谎……不要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人!以你这个功力,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马匪!” 云慎敛下眼眸,低低地笑了一声,却似全然不惧那人语中的威胁,又往前迈了两步,顺手,从容地将门掩上,方道:“确实,我既不会武功,身体也瘦弱,连蛮力都使不上来,又何谈制服那为恶一方的马匪呢?” 房间内一片晦暗,除却那微弱烛光能触及的点点明亮,便只有那坐在案前的陌生人,双目正正映着云慎掌中烛火,倒是明光炯炯,凶戾迫人。 “……你什么意思?”那人在阴影中舒展了一下手指,问,“若把这里当作公子哥们游戏人生的地方,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把手臂抬起,悠闲地撑在这铁案之上,于是那手指也终于暴露在微光之下,只见那指节细得好似皮包骨头,指尖却又拔去了指甲,露出一块一块生而黑的血痂,赤/裸在外,随着手指生锈一般缓慢而生硬地点在铁案之上,看着便教人遍体生寒。 云慎却只是扫了一眼,仿佛不过看见很是寻常的事情一样,不曾停顿地又收回了视线,缓缓笑道:“此前不过是想求个敲门砖,所以夸大了说辞,想让阁下容我见一面,再把消息递给你们……谷里?城里?不过阁下话说得实在有些武断,手上功夫没有,可人也不止用蛮力斗殴这一个法子,对不对?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又何尝不是一条道呢?” “你嘴皮子确实利索。”那人沉声道。 “若不会辩上两句,我的小命恐怕早已葬身在这密阳坡了吧?” 这一句,却是终于挠到那人的痒处了,只见他咧开嘴,把细密尖牙都露了出来,阴森一笑,道:“这倒不会,这几年密阳坡来人少了,我正缺药引子呢,可不会教你就这样得便宜地一死了之……可惜啊,你既这样提了上头的正事,却是不能用了,说罢,你既已猜出此事背后有我恶人谷,为何不同那些官府通气,反倒要来密阳坡自投罗网,不怕杀人灭口么?” “世间事千千万万,我管不来那么多,此番来密阳坡,真是为了观瞻一下先贤遗像。”云慎道。 他说得诚恳,面色不似作伪,但那人不等听完便嗤笑了一声,从铁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刑架一侧,用那结着血痂的十指轻抚那泛着寒光的刑具,轻柔道:“你若是不乐意说实话,我可以帮你。” “在下说的,确实是实话。”云慎面色不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到了密阳坡,走进这客栈之中,见到了你们的人,确实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这个人,旁的毛病没有,就是有些总也改不掉的求知欲,实在是想验证一些线索,一些说法,以及还未完全被验证的猜想,便斗胆提了。阁下不必紧张,就当是在下的投名状,与贵派相交,我确实也有所图——” “什么猜想?”那人打断他,问,“你听到了什么说法?” “不是方才就说过了么?”云慎叹了口气,仿佛犹豫,又仿佛刻意地吊着那人的胃口一般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道,“你们派出的马匪,被抓住了,该供的都供出来了,于是——” “——怎么可能!”那人断然道,“我也说过了,不要拿这样拙劣的话来诓骗我!那些马匪与我恶人谷是有干系,可他们去抢掠马匹一事,却不是我们指使的,你再怎么拷打,他们也招不出来!” “哦?”云慎道,“那些‘山大王’还不曾和你说过么?那几个马匪确实不曾招供,只是在不经意间撞破了你们埋在临波府的暗桩……这么一说来,这暗线虽然看着不起眼,在你恶人谷的地位却应比你高些,故而他所行之事,包括指使马匪,报信给临波府,你都一概不知,是也不是?” “——你!” 这一番话,云慎说得直白,又真挚,又冒犯,倒颇有几分肖似陈澍了。堵得那人面上愠色炸开,一时气急,怒得伸手指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得收回来,冷笑一声,道:“看你如此嚣张,话里话外皆是拿话以柄,以此相挟,怎么,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也是。”云慎道,仿佛才想起来似的,一理袖子,笑呵呵道,“我此来,自然也是有事相求的,方才被阁下打断了,不曾说完整罢了。 “我不过一介凡人,此来不为图财,不为权……” 那人侧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瞧着云慎,眯起眼来,等着他把话接下去,手腕一顿一顿地翻动,那动作,仿佛蓄势待发,但凡云慎下一刻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就要当场教他血溅三尺,成为这密室无数血案里微不足道的一缕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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