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怪诞的土族族地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向导的碎碎念在耳旁飘来晃去。 “傻的嘛,话都讲不利索的。” “谁知道,连族地里的小孩儿也不跟他玩,嫌他痴傻。” “当然挨欺负了,漂亮?确实漂亮,几年前见着……粉雕玉琢的,唉,没法子的事儿,越漂亮越挨欺负么,不漂亮就得受人可怜了。”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抬头时,看见高墙阻挡了光线,族地的白日被拦住脚,来得迟一些。 *** 有些事在墙外难办,进到墙内之后才好动作。 向导办事利索,午时刚过,就携着阿勒一行人出现在了林场内,跟着来的还有商行罗掌柜,他没往里进,候在林子口。 蝉声在山林间鼓噪,林场中间井井有条地堆垒着木料,一行人走在林地间,龙可羡嫌他们慢,已经走出好远,在木堆上上下下地踩玩。 罗掌柜往后看了眼,身后十余堆都是他们看过的木料:“这些,哥舒公子都不中意?” 阿勒握着折扇,在那粗糙的树皮滑过去,有点儿倜傥的腔调:“木头是好,就是年份可惜。” 土族守林人听得懂官话,怪声怪气地说:“已经是六十年的铁力木,族灵恩赐。” 他用力地拍打木头:“不腐的好木头,去年冬天砍下来,免掉你风干的时间,造船,没有比这个更好!” “六十年的木头,”阿勒敲了敲扇柄,笑,“造条船在小河里是够玩儿。” “你……” 罗掌柜适时插一嘴进来:“莫争莫吵,和气生财,哥舒公子是做大买卖的,专程来益诃海湾走一趟就是认可族地的好木料,鲁兄弟在林山守了这么些年,手里攒的好木料多着呢,咱们慢慢看,就像相看媳妇儿,总有看对眼的时候嘛。” “罗掌柜,”厉天嬉皮笑脸,把话讲得很糙,“赶了两个夜路,今日歇都不曾歇息,就是奔着好木料来的。我们家爷做的是贵人们的生意,要的木头得够年份、质料得是上乘,造出来的船才够撑门面。” 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舍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阿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袖中的匕首往回塞,神情丝毫不乱,在最后把话题拨回木料:“两百年份的金丝柚和乌骨木,百年份的铁力木,若有散过水的,只管拟单子。” 话未尽,守林人已经拂袖而去。 厉天挑眉,望着那背影:“嘿,脾气够大的。” 罗掌柜掏出册子,还没来得及记,已经额汗涔涔:“土族人不善言辞,对族灵与祭礼有天然崇拜,敌视所有轻蔑族灵的外来者,方才你的言语再过激半分,砍下来的就不是木头,是你项上人头了。” 厉天装作无辜,立刻把话往外踢:“我没说什么,这事儿还是外边听来的。” “这话不兴说!”罗掌柜抹了把冷汗,“我们商行里边自然是守口如瓶的,外边如何风言风语,与我们无关。” 开什么玩笑,商行还要月月进山,就靠土族在背后撑着才能在益诃海湾立足,恨不得把土族供起来,这话怎么能在族地里说出口。 阿勒看了厉天一眼。 厉天会意:“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的确不假,”罗掌柜说,“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我还在海边当引船小僮,那青年被冲上岸后就被商行救了起来。” “当真是灵冲出来的吗?” 罗掌柜先记下来方才要的木料,才简单地说:“不错。” 听着这语气,就是不欲多言的意思,厉天斟酌着措辞:“海上志怪鬼神传说,十个有八个讲的是灵冲,我还没见过里边出来的人呢,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讲悄悄话似的说,“都是些人面兽身,能驭万虫的怪东西?” 他故意说得夸张,罗掌柜便笑:“那都是吓唬人的,厉兄弟还信这个?” “假的啊。”厉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长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罗掌柜笑说,“就是不太会说话,勤快又和善,招人喜欢得很,小孩子都爱往他身边凑。” “不会说话?” 罗掌柜翻了页册子:“官话土话,他均是不通,还难教,谟奇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也没教出什么名堂。” 讲到这里,罗掌柜神色淡下来,沉默须臾,再转头时又是商户惯带的热络:“哥舒公子,金丝柚、乌骨木、铁力木,都记上了,年份水色质地纹样您还有什么要求?” *** 木料的事好谈,阿勒出手大方,看过林场后就拟了单子,为表歉意,当场把罗掌柜随行的银子结了,没走公账,封的是两板金条。 罗掌柜出门时,郁青正提着食盒进屋。 “据长居族地的掌柜与当地土族人所言,他们对祭塔泥塑原身的形容,与迟世子给的案卷大体相同,”郁青把问询内容写成了简要,递给阿勒,“可以确定为同一人。” 阿勒看得仔细,青年力大无穷,搭屋建舍时为救老叟为劈山斧所伤,三日即愈,纯稚达观,性情温善,不曾与人红脸。 不仅是主观形容,特殊事件与表现也与之相符,这青年确实是后来流落到西南海域,被囚在军营里放血断骨,而后被多方转手,于颠沛流离中被龙霈捡到身边的男子,是龙可羡的亲生父亲。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不知苦痛、伤愈极快、五感出众、心性纯稚好操控的人? 或者说,这副躯壳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促成? 阿勒不得不这般想,因为这种剥掉野性的头狼……太适合放在战场上了。 临近傍晚,天色迅速黑下来,湿漉漉的白雾临袭族地,龙可羡拽了拽阿勒,在他看过来时,眼神不住地往食盒上放。 阿勒给她递了双筷子,她便冲阿勒笑。 龙可羡对自己的来历没有兴趣,对未来没有瞻望,她是只活在此时此刻的人。 郁青关了窗,把烛芯挑亮,在晃动的光晕里说:“再往深里查,当年与他交往密切之人已经悉数离世,只余两条线索,其一,那位青年曾误入圈禁灵豹的祭台,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土族人后来称为族灵赐福,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出逃了,此事与当时的土族首领招婿重叠,属下想,因果联系还有待推敲。” 不是被招婿吓跑的,是进了祭台被吓跑的。 “其二,谟奇那位师傅在族地里教书,与之相交甚笃,那青年出逃之后,他开始进出祭台,担起了侍奉族灵的活,直到三年前离世。” 阿勒侧脸融在昏暗里:“此人名声很好。” “众所周知的好,族里族外都吃得开,只是死因蹊跷,”郁青稍微停顿,“他死在祭台。” 阿勒走到窗边,低头支开道缝,在扑面的潮雾中说:“生祭?” 郁青想到了向导欲言又止的话,被当作人身祭,祭什么?听说就是祭了族灵。 “早年确有生祭,近年少有,生祭说不通……他侍奉族灵多年,那只灵豹虽然残暴,却待他亲近,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死后,祭礼就由谟奇担上,”阿勒把指尖的潮湿捻在窗台,看到眼前迷雾重重,他忽然转头,提起件事,“我们入住商行客栈那夜,谟奇迟来,我记得他来时携了两壶酒,他还酿酒?” 那会儿厉天在守夜,他立刻就想了起来,震惊道:“两壶酒吗?属下记得他打廊下过去时,手里是三只坛子,两大一小。” 郁青皱起眉,轻掩了门出去。 “进屋时是两坛,”阿勒弯了弯唇,透过重叠的雾霭,隐约看到了点翠色,仿佛自言自语,“玩儿了招灯下黑啊。” “猫不灵!”厉天跳起来,猛地拍桌,“猫不灵是他带来的!回廊尽头通后厨,他先去了趟后厨,再折返回来叩门进屋,中间要不了半盏茶。” 龙可羡被他拍得怔了怔,筷子顿在半空,阿勒走过去,给她挑了两颗菜蔬搁在米饭上,这时,郁青敲门而入。 “商行伙计所言,谟奇确实带了猫不灵到后厨,本是要给厨娘,涂掌柜有吩咐,要厨房备些风味饭食上楼,厨娘便把猫不灵连同炙鹿肉装进了食盒。” 厉天听到这儿,开始犯愁:“谟奇本就是商行伙计,互相往来时送酒备食是常有的事,人家没遮没掩,猫不灵也不是他要送上去给姑娘的,谁也未曾预料姑娘喝了猫不灵,真就不灵了嘛。” “事事与他都看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究却没有一条站得住脚,这本身就是件怪事,”郁青不咸不淡,“要么他手段高明,要么他行事干净,终究是个疑点。属下请求追查到底。” “公子,我附议,”厉天气冲冲的,他原本很不将谟奇当个事儿,此时有股被反摆一道的愚弄感,“这家伙!若真是招灯下黑,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早早的出了手,偏偏谁也怀疑不着他,偏偏谁也挑不出错,竖子狡诈!” 郁青说:“今夜祭礼,闻道和伏先生会前往观礼,属下去递话。” 阿勒站在窗前点灯,一粒粒烛火在他掌下揉亮:“除开此人生平,重点查他师傅逝世前后之事,还有。” 烛台被妥善摆在长条案上,阿勒的视线外,龙可羡正用力把菜蔬往饭底下埋。 “你们可闻得到他身上有什么味道?” 郁青:“不曾。” 厉天摇头:“我与他凑得近,不曾闻过异味,他怪爱干净的,衣裳虽然不鲜亮,缝补得却都很整齐,是个体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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