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素里接触的物件,船木、漆绘、酒料、祭香,诸如此类带味儿的,都要查过去。”阿勒一一列举,他坐下来盛饭,把龙可羡碗底下的菜蔬都挑了出来。 *** 祭礼持续七日,其间不可进出。 阿勒在大堂里和罗掌柜核算木料价格,算盘珠子噼啪地响,听在龙可羡耳朵里,是另一种蝉噪。 她坐在树底下,跟前从大到小摆了一溜石头,不远处的墙角堆满湿苔,绿得仿佛能冒出油来,树上结的不知名果子零星落在周身,腐烂后露出深褐色的果核。 一颗果核从日光底下骨碌碌地滚到她裙边,簪着花的少年怯怯地躲在墙跟儿底下,朝她一颗颗地滚果核。 大热天里,他至少穿了四五层衣裳,每层都不合身,每层都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又局促又凌乱。 龙可羡一弹手,那果核儿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她力道掐得好,果核儿准准地停在他脚边,或许是以为龙可羡要跟他玩儿,顿时咧开嘴笑起来,嘴里咕哝着话,把果核儿又弹回去。 龙可羡很不高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把石头一抄,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谁知那少年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待到龙可羡身边时,却露出了些许羞赧,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朵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朝龙可羡移过去。 “我不要。”龙可羡推回去。 他蹲在龙可羡边上,把花胡乱地簪在发上,又掏出一朵来,轻轻往过移。 龙可羡大声说:“我不要。” 他傻笑着,抬臂抖落抖落袖子,从里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碎花,他伸手拢了拢,动作很是爱惜,拢成堆儿,全部移过去。 龙可羡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他:“你脑袋不好用的吗?” “珀鲁。”这少年突然开口。 龙可羡问:“你的名字?” 他只是重复:“珀鲁。” 龙可羡转回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龙可羡。” 珀鲁很高兴,突然捏了朵花,用力地簪进她发间,激动得直拍手。 龙可羡瞪大眼睛:“不喜欢花!” 可她却掏出了匕首,用亮面看着脑袋,勉为其难地说,“只戴一会儿,一小会儿。” 珀鲁却激动得疯了似的,绕着龙可羡又蹦又跳,她板着张小脸:“可以了,绕晕我。” 她重新把石头从小到大地摆起来,珀鲁觉得好玩,伸指头戳乱了一颗,龙可羡把它摆回原位,珀鲁紧跟着戳乱两颗,她把石头推过去:“你摆。” 珀鲁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可那石头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几颗,数量一多,他便分不清大小,摆得歪歪扭扭。 “我教你,”龙可羡把错位的摆回去,“左小右大。” 龙可羡一遍遍耐心地教,可珀鲁一遍遍戳乱,又摆不回去,只会傻呵呵地朝龙可羡笑,她胸口不停起伏着,说:“你不会吗!这般简单!” 有些久远的记忆像是返潮,打得龙可羡眼睛湿漉漉,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把石头乱踢一气:“我不要教你了!” 珀鲁看着石子四散飞射,紧张得去拉龙可羡的袖摆,刚伸出手,听得一道闷响。 “啪!” 紧跟着四五块泥巴啪啪地砸在珀鲁身上,龙可羡蓦地扭头,看到草垛后边藏了几个小孩儿,猫着身往这里丢泥巴砸石头,有些准头不足的,直直往龙可羡脑门飞过来,珀鲁越是跳脚,他们笑得越是开心。 龙可羡抬臂一抄,当空接了几团泥巴,反手掷了回去。 那为首的孩子当即跌倒在地,他仿佛还没感觉到痛,先被吓得懵,待一股热意从鼻腔缓缓流下,他摸了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起来。 还没嚎几句,又被龙可羡拖着摁进了草垛中,枯草糊了他满鼻满口。 浓云遮蔽了天穹,狂风纠集着呼啸而来,龙可羡站在这里,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小孩儿看着她,个个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瑟缩着,后退着,咒骂着。 她揉了揉眼,眼前涌现太多画面,因为久远而略微褪色,也是这样灰麻麻的天,无尽的狂风。 龙可羡进族学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哥姐姐,兴奋地跟在大家后边。 族兄嫌她没有书袋。她便用麻线缝了一个,左破个洞,右缺个口,日日都当个宝贝似的背在身上,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特意绕到族兄跟前给他看,族兄目光复杂,那时她不懂那是回避和嫌恶,也不懂周遭的窃窃私语是刀剑和风霜。 但很快,她被哄着跌进了深坑里,被里头设的木夹夹伤,左脚踝鲜血淋漓,坑沿围着一圈人,他们朝她扔泥巴,丢石子。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脚踝的伤,是因为他们笑得太大声。 石子磕破了脑袋,龙可羡满脸血泥,她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捡起了石头,冲他们低吼,试图将他们逼离。他们一愣,继而爆出更大的笑声,大声对她说话。 龙可羡听不太懂。只是一遍遍地听到了,记住了那相同的平仄和咬字。 -傻子,没爹没娘的傻子。 -你不会说话吗?你长舌头了吗? -哈哈,她不认字的,日日背着个破布袋子,像个小叫花。 -小叫花!小叫花!叫族长把你赶出去! 龙可羡硬生生把脚拔出来,带落了满地血,手里的石头掷出去,磕破了许多人的脸颊、肩膀、脖子,于是他们的厌恶中开始掺杂惊恐。 -你这个怪物。 -怪物。你不要过来! 龙可羡站在坑底,最后一颗石头脱手而出时,她没由来的感到很难过。 石头被接下了。 “龙可羡。” 阿勒的声音荡开了云霾,把龙可羡从褪色的画面里拉出来。 龙可羡眨了眨眼,阿勒轻轻地把石头丢到一边:“你看我,龙可羡。”
第105章 惊雨响 雨脚涂湿了内城的轮廓, 把天地都画成模糊的虚影,厉天披着蓑衣撞开重重水帘,三两步跳上了阶, 站在阶上抖水时才发现檐下坐了团花花绿绿的……人? “哪里来的?” 厉天刚开口, 郁青打里边挑起门纱:“如何?” “有了!公子在哪里?我有事报, ”厉天立时应道, 边脱蓑衣边往里边进,还没忘瞥一眼檐下戳着石头的簪花少年, 小声问,“这谁啊,怎么坐在咱们屋前?” 郁青挑纱的手还没落,他没吭声,只是偏过头, 透过重重窗棂,看着里边的两道身影。 铜盆里浸泡着两双手, 看起来有些拥挤局促。 龙可羡垂着脑袋, 任由阿勒一遍遍地揉洗她掌心指缝里的污泥, 丝丝缕缕的麻灰色在指间游荡开,染浑了水, 他的手掌宽厚,骨节明显, 肤色稍深,两人相连处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 一个看得不吭声,一个洗得很专注。 阿勒没有问方才发生何事,那哭嚎溃逃的小孩儿, 那迷茫无助的少年,还有站在草垛旁浑身发抖的龙可羡, 仿佛在他眼里,没有比给龙可羡搓干净手更重要的事。 指缝里卡进粗茧,龙可羡在水里弹了弹水,咕哝道:“回家。” “嗯?”阿勒抬眼,因为站得太近,那气息就洒在龙可羡面颊,“没听着。” 明明听着了。 龙可羡觉得阿勒在故意逗她,又说了一遍,小小声儿的两个字:“回家。” “回家要做什么?”阿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看星星……”龙可羡以为阿勒会问前因,却没有想到他究后果,噎了噎,又说,“回南清。” “我……土屋子,不喜欢。”龙可羡眼神飘忽,没等他回答,仿佛临时想到什么借口,急不可耐地就要讲出来,为自己的要求增加筹码。 这话最说不通,龙可羡连树洞柴房都睡过,没道理嫌弃整洁干燥的土屋,阿勒看着她,比起找理由,这话更像在冲阿勒撒娇。 龙可羡总是懂得怎么同阿勒撒娇,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天真,咬字时吞掉的尾音,有一下没一下搔在心口的眼神,分明都是无意的,是脱离情/欲的,却要浮想联翩的阿勒为此买单。 阿勒差点动摇了,他忍住了点头的欲望,在这无形的攻势下强撑,他低下头,在水里和她十指交扣:“事没办完,刚摸到新线索,闻道和伏先生还在祭台,祭礼之后我们离开。” 这就是拒绝了。 龙可羡没死心,开始往回抽手:“我自己出去,你留在这里。” “这般,”阿勒神情淡,“山里有山魁,专挑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吃,走不到半途,龙可羡就要被叼走吃掉了。” 龙可羡睁大眼睛:“骗我。” 阿勒勾了勾唇角:“要不你试试呢。” “……”龙可羡犹疑片刻,“我不怕,郁青和我一起出去。” “吃你一个还不算,还要搭上郁青?”阿勒半笑不笑地反问。 龙可羡知道他在吓唬她,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急得额上渗汗,干脆豁出去:“我偏,偏不在这里,自己出去,我有得是力气,我不怕鬼!” “有胆识,”阿勒话锋一转,露出欣赏的神色,“今夜我便为你备好行囊,你只管星夜疾行,若大难不死,走到海湾自有下属接应。” 龙可羡原本已经做好与阿勒打口舌之战的准备,谁料他突然变招,打得她措手不及,傻愣愣地问:“你怎么办?” “我么,”阿勒在她指尖捏了捏,手已经洗净了,他却舍不得收回来,“我自然要留在这里的,不说摆在明面上的这桩生意如何,你的身世我也要探得明明白白,你是我一点点儿养大的,你身上虽不曾淌着我的骨血,却浇就着我的心神,但凡与你有关系的,方方面面我都要知晓,有些事儿你不愿意讲,却也不能拦着我寻真相,是不是?” 龙可羡讷讷:“不是高兴的事。” “不是高兴的事,所以你闷在心里边,行,”阿勒俯身,轻轻磨着她的鼻尖,“但要我日后再见你失控,遇见个小孩儿便要出手,我却只能不知所以地拦着你护着你,对不住,做不到。” 龙可羡深吸气,眼眶迅速地红起来:“不要你护!” 水声激荡,龙可羡胸口起伏,溅起来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下巴,阿勒面无表情地回视。 “不要我吗?” 龙可羡急了,唇舌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没有,不是……不是这般说!”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教我迟了几年遇见你,若是再早些,你呱呱坠地时我便该把你裹进袍子里抱走才是,日日悉心养着,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但今世已是不能了,我便只好往你我的‘来日’使劲,”阿勒猛地拉近她,“你不要也没有用,我要的‘来日’不是一两日,不是两三年,是恨不能天长地久,故而每一日都不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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