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 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脊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龙可羡惊讶之余,心里边高兴,但还记着前几日那桩仇,拉不下面子来亲近,硬邦邦地应了声:“只管来。” “第一个问题,”阿勒松开手,外衫在他掌心里碾成了碎条,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要笑不笑地问,“你见了谁?”
第143章 铃铛 你见了谁。 龙可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 明明胸有成竹,却还是想要从她口中得个准话,她迟疑一瞬, 道:“万六。” 万六, 喊得这般亲近。阿勒眼神沉了沉, 斜压在地上的影子没有动, 不冷不热说出句:“你们交情挺好?” “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图下毒谋害她的话,就算挺好了, 少君没有交过朋友,对此要求不高。 阿勒鼻腔里哼出道气:“万琛在西九楼设宴那夜,你途中离席,见的也是万六?” “啊,”龙可羡到榻上盘腿坐下, 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 算出来的, ”阿勒压根儿不看她, “他找你是为万琛之事,还是为万渠亭?” 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关系?龙可羡没明白:“都不是, 请我喝酒。” “你还喝酒了?”声调一下子拔高,眼神也瞬间挪向她。 “没有啊, ”龙可羡扒开领子,扇了扇给他闻,严肃地说,“香的。” “…… ”阿勒盯着她看了半晌, 突然拢紧了她衣领,撂下句, “别撒娇!” “没撒娇!”龙可羡被扣了顶帽子,很不高兴,“你已问了五句,该到我了。” 阿勒稍微坐直点儿:“你问。” “你听好了!我这就要问了!”气势已经抬起来了,可龙可羡压根没想好,结结巴巴道,“你,你睡得可好吗?” “……”阿勒接连看了她两眼,终于明白这是个把刀递到手边,也只会问他要不要削颗果子吃的人。 沉默片刻,他说:“好。” 军营的训练强度没得说,日日沾枕就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可羡看着更生气了,把裙边攥得皱巴巴:“那你回去吧,营地演兵还有半月,半月后再回来!” “?”吵嘴便吵嘴,大不了打一架也就是了,哪里有把人往外赶的!出去一趟,立刻就学坏了。阿勒这脾气哪儿能忍,声音也硬起来:“不是还有四个问题吗,问完我走,不占你地儿。” 龙可羡觉着发顶都要冒烟了:“你,你是不是还想回南清城去?” 这倒好,赶出门还不算,还得赶回南清城去,阿勒心里发酸,冷声道:“是啊,明日就回。” 龙可羡一愣:“不要带我了吗?” 烛火猛一跳,映出琉璃窗上细鳞状的夜露,阿勒看着龙可羡,仿佛那夜露也浸湿了她的眼睛,里边透出茫然的,困惑的,能瞬息攥紧他心口的情绪。 阿勒伸手把她脸揉得皱巴巴,发泄一般:“你不把我往外赶吗?不是要往南清城赶吗?” “我没,”龙可羡费力地从他掌心里逃出来,震惊道,“我没有这般说。” “那你就是不要我走,要我留这了?”阿勒抱着臂,不等她回答,立刻就接上了,“早这般说啊,我还能让你哄我第二句吗?” 龙可羡更迷茫了。 阿勒抬起眼,整个人的阴郁气儿都散干净了,捏着小铜钩把灯芯挑亮:“还有两句,快问,不要说我糊弄了你,问完该睡了。” 龙可羡像个推一把,才动一下的小泥人儿,呆呆道:“那,万琛被免了敕书,是你做的吗?” “他自寻死路,我推一把罢了,”阿勒不耐烦提姓万的,“丢官罢爵算什么,他还有得苦头吃。”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龙可羡说,“朋友之间也要这般吗?” 阿勒嗤声:“酒肉朋友,就是一时敌一时友,没有长久的,我与万琛喝酒宴饮时就埋杀心,别这般看我,万琛心里边也是如此,但凡有个能除掉我的计策,他忍不到三更天。” 阿勒说完,和她额碰额地磕了一下:“我没有朋友,只得你一个。” 这话说的,龙可羡心里现软塌了半角,当即“叭”地亲在他嘴角。 “雀儿啄食吗,还是军中短了你吃食了,这般没有力气。”阿勒遽然翻身,将她堵在榻下,低头亲了个痛快。 龙可羡唇舌皆化成了水,胸腔里的气息被掠夺着,连呼吸都急促,含混间想起什么:“等……万六说……你咬我!” “咬了吗?”阿勒拉开点距离,唇上水亮一片,“对不住,我确是故意的。” “没,没有关系。” 龙可羡被勾得头晕脑胀,话还没有讲完,就整个压进了薄毯里,阿勒不知从哪儿寻来枚古怪的铃铛,有鹌鹑蛋大,拢在阿勒掌心,贴着龙可羡手腕内侧游走,就发出快速的震颤。 丁零零,丁零零。 龙可羡汗湿眼睫,往后看不到阿勒,喃喃地问了句:“是什么?” “新鲜玩意。” 铃铛格外冰凉,滑动起来,推进了氤氲的一线红里,冷热交替时发出颤动和声响,龙可羡吓了一跳,瞬间就撑不住了,整个人颤抖着往前栽倒,手掌按在斑驳潮湿的琉璃窗上,五指无意识地收拢,摊开,再度收拢,把那面琉璃窗按得模糊不清。 “不要铃铛,不要铃铛了!” 阿勒把她翻过来,神情正经,用耳朵贴着她的小腹,像听胎动似的:“我听听。” 龙可羡眼底湿红,求助似的看向他:“不要听。” “嗯……听到了,在我们小崽肚子里,”阿勒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怀好意地罩住她后脑,要她仰身来看,“怎么还在动,又有孕了吗。” 龙可羡受不得这些混账话,她不要看,也不要听,用力地摇着头,短短的时间里就再度挤出了哭腔。 阿勒把她溢出的水泪都吞了,咬在她耳边:“不要也成,你还给我啊。” 对,还给他,龙可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她稍有动静,就被反震得更加厉害,她被震得意识模糊,双眼紧闭着,声音猫儿似的轻:“我不会,你教教我,教我。” 那被摧坏的神情就摊在阿勒眼底,他朝她轻轻吹口气:“好说,要紧的第一件事,不要总馋着铃铛,用巧劲,自己把它吐出来。” 龙可羡吸着鼻子,像个乖学生,依照老师的话,按部就班地做着,还在不停地问,“是这样吗?这般就可以吐出去了吗?” “好乖,就是这般。” 那怪异的铃铛确实在逐步往外推移,只是刚动半寸,就被戾兽堵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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