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龙可羡有印象:“郭擎的儿子?” 郭家在建朝之初也算老牌士族,家风正,满门都是征战沙场的好儿郎。但几代之后士族坐大,王权势微,地方私兵泛滥到镇压不住的地步。郭家本可以跟着这股风气笼络旧部,在地方重兵屯守,做个土皇帝。但他们没有,仍旧守着那几亩皇田过日子,有乱就平,无事就练兵种地,百年过去,为了养兵把家底儿都掏空了。 于是,郭家就这般落到了中不溜的位置,没有万、李几家的清贵显赫,也没有徐、封几家的豪阔富裕,在现在的士族后辈眼里,成了不识时务的朽木。 朽木也有朽木的好,郭家在士族眼里不成气候,但在民间口碑甚好,哪里出了旱涝之灾,哪里有匪寇作乱,郭家是动得最快的。 就连北境突遇入侵时,郭家也敢顶着压力带兵北上,那时候,带兵的将领就是年近花甲的老将郭擎。 龙可羡觉着奇怪:“郭擎的儿子,连兵部也进不去吗?” “兵部右侍郎原是定了郭骅的,”他慢悠悠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热汤里,“但内阁有意加强兵部职能,把守城士官的选授考客之权放下去,郭骅就被压下来了,冷落三年,此次右侍郎平调出去,位置才空出来。” “你有把握就好了,”龙可羡说,“演兵结束了,明日我将尤副将调给你差遣。” “郭骅明面上谁也不靠,这种人最好用,”阿勒把那碗泡好的饼子移过去,“让他知道尤铮为他暗中出了力气,也必然不会声张,这就是枚正经棋子。有郭骅在兵部,三山军日后在朝中就有了只耳朵。” 龙可羡含着汤,含混地嗯了声。 “海务税这事儿好办,算算日子,第一批南下的皇商船舰也要回来了,届时收进来的银子,你给安个明目,就照朝廷惯用的税目来拟,拟成折子递进王都,”阿勒喝着汤,“回来的船不急着泊岸,让巡船领着他们兜几个圈子,什么时候折子批下来了,什么时候放行。” 龙可羡木愣愣地看他。 皇商交的这笔银子,说起来算作巡卫费,是三山军的巡船在海上护卫的银子,买平安的,这么偷梁换柱,不是玩赖嘛。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就得上手段。” 龙可羡含着软乎的饼,一忖度,点了头。 朝堂上群狼环伺,北境王初来乍到,处处都是等着让她碰壁栽跟头的,当个不好惹的坏蛋没错儿。 如此,海务税和兵部两件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阿勒废掉个万琛,搅了龙可羡的事儿,也能把烂摊子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个人爱作也能作,就是因为他有兜底的自觉。 就着热汤吃了饼子,阿勒才觉着缓过来些,俩人绕着廊下散食,月色敷在庭院里,薄薄的,冷霜一般,树枝被风摇得半秃了,张牙舞爪地向夜空探去。 阿勒冷不防地说了句:“手。” “啊?”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没明白。 阿勒压根不说第二句,捞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搓着。 “高兴了吗?”龙可羡用肩膀顶顶他,“脾气撒干净了吗?” 阿勒懒声应:“且没呢。” 于是龙可羡会意,所以此时不算牵手,他是将她的手当胰子搓了,只消不搓下两层皮,挨点苦也没有什么。 阿勒往她脸上落一眼,看那忍辱负重的样子就想使坏:“亲过才算好。” 龙可羡震惊:“不高兴,也可以亲吗? “自然可以,”阿勒扯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亲怎么高兴?” 倒也说得通,龙可羡闷了片刻,突然在转角处把阿勒袖管一拽,按着他坐到廊下,“你喜欢哪种亲法,轻的重的,伸……”龙可羡顿了顿,“伸舌头吗?” 阿勒这就笑了:“年纪小小,你懂得多少花样?只管照着使来,我只把话放在前头,亲不舒坦不作数的。” “你不要说话了。” 龙可羡把眼一闭,亲吻被她当作了差事,一下下按部就班,试图把此事做得正经些,却架不住自个儿面嫩手生,亲下来简直毫无章法。 生涩有生涩的妙处,这般别扭又被动的亲法,阿勒受着,硬生生尝出了万般滋味。 讲起来也很奇怪,他们俩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总是吵吵闹闹,但作起来的都是阿勒,龙可羡就没有正经地生过气。 哪怕不高兴了,也跟猫似的。 要么关在屋里来回走上八百遍,要么自个躲起来玩儿,玩个半日便来寻他了,装作小尾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 这跟撒娇有什么区别! 阿勒伸出拇指,压在她下唇,就着滑润来回摩挲:“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龙可羡自动地掠过这句话,听出了层要紧的意思:“是我当真亲得很好吗?” “很好,我自愧不如。”阿勒语气压低,灌迷魂汤似的说。 龙可羡果然被他拨得心猿意马,当真觉得自己在情/事上练出了结果,心里十分得意,却只抿了点儿唇,快速地弯了弯嘴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混账事?” “不好说,”阿勒得寸进尺,亲了亲她,“我这人,做什么都没个定性,先同你讨个准话,保不齐哪日就用上了。” 龙可羡狐疑地把他看着,终究没抵过美人计,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 坎西城第一场冬雨落下时,皇商满载而归,并依照朝廷商税条目向三山军缴纳税银。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先拍碎了大商行的几张桌子,背靠士族的商行掌柜纷纷怒斥皇商谄媚,不守规矩,这个口子一开,后边回来的商船哪还能不乖乖缴纳税银。 若是不缴,且等着三山军带你绕海行个九万八千里吧。 自此,北境这大半年来展现出的皆是强硬手腕。 从率军南下,和骊王打擂台,向程家买几条船就敢出海南下,到建立海上巡卫,北境王疑似一言不合杀到南域反被扣留,再安然无恙脱身而归,在骊王和士族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最后彻底在海上站稳脚跟。 原本诸家都以为北境要往朝堂走,势必要在屋檐下低头,没料到这北蛮子的狗脾气半点没变。 龙可羡的路走得越来越顺,却没有遭到强烈弹压,越来越多人回过味儿来,这是天上有人在保的缘故。 于是近来尤副将三天两头就有酒宴雅席,忙得不可开交。 龙可羡走得顺,在宫里的宁贵妃就走得顺,有了小皇子傍身,骊王想再拿捏宁贵妃,就要掂掂北境王和小皇子的分量。 静水之下有暗流涌动,阿勒和万壑松这些日子打得很凶。 阿勒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他靠着野路子,用蛮横的方式冲击了士族之间“祸不及死,罪不殃族”的规矩,若是万琛就此死了,那才是真正扇在万家脸上的一巴掌,所以万壑松还在吊着万琛的一口气, 万壑松拔掉了阿勒安插在朝堂上的钉子,将阿勒在伏虞城里的商铺强行摘了牌子,甚至联合内阁颁下道政令,对所有往大祈来的异域海商采取严格的文牒盘查,违律进关者,一律当作细作处理,简而言之,若是阿勒没有通关文牒,只要在城里露面,守城军就可以当场将他拿下。 反过来。 阿勒也没藏着,直接亮了牌,在海务司登记造册,以正儿八经的身份踏上祈国土地——他用的不是海寇头子这个身份,是鸣西王。 早些年,南域还是老皇帝当家那会儿,老皇帝曾想封王拉拢阿勒,那时候阿勒性格轻狂,看不上这种虚衔,如今他稀罕了,稍漏点儿口风,明勖便把封号和仪仗规制送到了南清城。 有这么层南域朝廷认可的身份,阿勒在祈国可以享上宾待遇,但他没有,日日泡在三山军营,纯粹是狂给万六看。 但也由于这么件事儿,万壑松就坡下驴,给鸣西王下了帖子,请他赴场夜宴。 鸿门宴。 *** 今日天寒,冷雨一阵阵地下,雨气压成流雾,把天空染成铁铮铮的灰色,山道泥泞不好骑马,尤副将便套了马车,亲送他们往西九楼去。 龙可羡缩在毯子里,被晃得直打瞌睡。 帖子是送往三山军营的,自然请了龙可羡。 除开她,还有一位因为海务而破格外调的阁老,专掌天下粮务的李家掌事人,分量不是万琛之流可比。 阿勒一只手扶着她脑袋,一只手把着枚铜钱翻转。 行过外城山道,踏入内城之后逐渐有人声递来,龙可羡用力揉了两下眼,支开点儿缝往外瞧:“要到了吗?” 尤副将在外头应:“再有两刻钟便到了。” 龙可羡坐回来,人看着没精神,阿勒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怎么近来不见那傻小子?” 他说的是哨兵,龙可羡困巴巴的,随口道:“派他回北境了。” 手指上翻转的铜钱倏然停下来,卡在阿勒指缝间:“北境?” “是,我…… ”龙可羡扭过头,对上他的眼神便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艰难地转口道,“我派他回去探亲。” “探亲,”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看她因为心虚而飘忽的眼睛,“他最近的亲眷埋在褚门下,是跟随你的第二任哨兵,你要他去探谁?” 龙可羡不想他连这也知道,不禁越发心虚了,要在阿勒眼皮子底下扯谎,这是天方夜谭,她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让他回去帮我寻些东西。” “寻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语气带着迷茫:“我不记得……落了什么在北境。” 从南域回来之后,龙可羡就鲜少做梦,但记忆混乱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她有时候瞌睡醒来会恍惚,仿佛身体沉在地上,思绪悬浮半空,那种分裂和拉扯感持续不散,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影响她对真实的判断。 记忆是很危险的。 若是一个人连记忆都不可相信,那便意味着她的认知和判断都存在问题,只要谎言编织得足够精妙,谁都可以改变她,甚至击溃她。 好比阿勒,如果他对龙可羡过往的阐述都是假的,是一道精心策划的谎言,她就是摊在阿勒眼前的透明人,任由他泼墨挥毫,画成他想要的样子。 龙可羡并没有这般想,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但阿勒顺着她的话,摸到了这点,他捻着铜钱,望向长街上的湿红流绿,罕见的没有说话。
第148章 退让 马车直入万宅, 在夹道停下。 一层蒙蒙的光晕渗进车帘里,龙可羡倾身要去拉车门,刚离座, 垂在身侧的左手被按住了。 是个阻止的意思。 她身体一晃, 重新坐回去, 阿勒顺势从她掌心往上收力, 磨得她手腕内侧那截皮肤微微发热。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1 首页 上一页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