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半明半昧,阿勒的身子沉在阴影里, 只看得清半截下巴,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仍旧意在北境,是记忆不全的缘故吗。” 龙可羡点点头:“是的。” “你若想记起更多,何不与我回南清城,”阿勒搓两下眉心, 然后把她拉得更近,“虽说你生在北境, 然而开蒙上学、交友玩乐, 皆是在南清城, 说是在南清活过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龙可羡膝盖轻轻碰上他的,伸手扶了一下:“与南清没有关系的。因何忘记, 比过往如何更加重要。” “你不想要知道过往如何,只想弄明白为何忘记的?” 雨打伞面, 万家管事见车帘未动,便下阶走出两步,撑着伞到了马车边。 轻声细语传进来,龙可羡扭头看了眼:“我没有这样说, 你在曲解我的意思……该下去了。” “龙可羡,”阿勒纹丝不动, “你我就好比左右手,好比心肝和脏腑,好比筋骨和血脉,只要你想知道的,何年何月何日只管提,我记性不差,都能给你还原个七七八八。”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龙可羡急了,蹦出四个字:“耳听为虚。” 耳听为虚,难不成是说阿勒说给她的事情都是假的?这小炮仗今日当真胆儿肥。阿勒神情莫测:“你不信我。” “……”龙可羡直愣愣瞪着他,急得舌头打成死结,半晌才捋顺了,“耳听为虚是说,许多事情,你即便全告诉了我,那也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被灌输的记忆就像仓促移栽的草木,契合度低,再如何说服自己心里边还是缺乏认同感,怎么说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龙可羡的问题在于,分不清真假虚实的临界点在哪里。 南下的记忆是真切的,但过去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的言语灌输,就好像十七岁以前的龙可羡就是透明的,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存在。 谁说一句,就往这具透明身体上添两道色,久而久之,龙可羡便会成为一个被悉心描画出来的人偶,被冠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准则。 好比厉天说少君小时候便擅使鞭子,那么龙可羡若是没有自己的判断,便会在无意中顺从这种引导,放下弯刀,去拾起长鞭。 然而被千人千言堆砌出来的龙可羡就是完整的吗? 那也不然。 所以龙可羡很少问起自己的过往。 “我不喜欢这般,”龙可羡闷声说,“错误和混乱皆是始于北境,若是能查明原因,或许还有想起来的时候。” 这话阿勒没法反驳,他敲了敲指节,问一句:“有头绪了吗?” “有的,”龙可羡挺起胸脯,正正经经说,“我在北境征战驱敌,军中和百姓都没道理做此事。只有龙氏视我为叛族者,祠堂也教我一把火烧了,他们是最有可能下手之人。” “龙氏,倒也行。”阿勒点头。 而后终于慢悠悠地直了背,光影斜铺上他半边身子,眼神随之瞟过来,带了点探究的意思,问,“龙可羡,自个儿琢磨这事多久了。” 龙可羡的眼神霎时就飘了,嗓音因为心虚而软下来:“一点点久。” 马车外边,尤副将握着缰绳,和万家管事干聊了小半盏茶,忍不住敲敲车门:“少君,到啦。” 龙可羡如逢大赦,立刻说:“再没有事情隐瞒你了,这种事情我做来也十分别扭,只是没有十分把握,不要你因此失望。” 阿勒把她的手搁在掌心,垂下眼,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摩挲:“此前不知你这般想法,是我疏忽了。这种事没人能与你感同身受,这样吧,你要查便查,需要人手只管提。” 龙可羡乖乖点头。 “若是查出来的事与你想象中的不同,也不要紧,所得与所盼总会有落差,”阿勒一字一句,叮嘱道,“万事信我。” 龙可羡听这话就有些莫名,她自然是信他的:“我已经知晓族里不容我,小时候必定是过得不如意的,能遇到你已经是老天打瞌睡放过一马,后来必定是顺当的,如果有所盼,你才是我所盼。” 她这样说着,语气是万万分的笃定,似乎认准了阿勒就是绝好的兄长与玩伴,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阿勒攥住她手腕,眼神有点沉,仿佛有话要说。 龙可羡见此倒犹豫了,她自顾自地发散着:“难不成……”她惊恐道,“你打我!” “扯呢!”阿勒嗤声,弹她一记,“小时候头一回见面我就没打过你!” 龙可羡吃痛,捂住了脑袋,眼巴巴地说:“那你便是欺负我?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是啊,”阿勒抄起手臂,凉凉道,“我把你扔进冰天雪地的大窟窿里,把你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把你称斤按两卖了沽酒吃。” “……”这会儿龙可羡听出反讽了,她颓然地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都没有,那便是有难以启齿的秘密瞒我了?” 阿勒盯着她,停顿两息:“有。” “嗯……”龙可羡瞄他一眼,故意把音拖长,在阿勒晦涩不明的视线里弯了下眼睛,短促地说,“不要紧。” 她故作高深:“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阿勒挑眼:“学聪明了,这番要留着我的把柄,待日后寻个好时机清算。” 龙可羡得意地朝他飞了个眼神:“你这般好,这个时机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等到我们都老了,就带进棺材里。” “你不要这样想,”阿勒眼神很定,“我要活得比你长,确保你一生都过得快活。” *** 夹道的长灯亮了整一刻钟,万家管事真是稳得住,见帘子掀了,便撑着伞迎上来。 后边跟了一串人,抱手炉的抱手炉,递帕子的递帕子,恭恭敬敬半点不乱,龙可羡搭着阿勒的手跳下去,就在门下看到了万壑松。 风细细吹,把雨气化成湿漉漉的冷雾,要钻进衣领里蚀肤凿骨,人在外边站上片刻就要冻僵了。 万壑松似是畏寒,罩着大氅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的,像枚套在绒袋里的冷玉。 他含笑站在阶上:“二位里边请。” 龙可羡和他擦身时,鼻尖微微一动,那是很浅淡的药味儿,她不禁侧过脸去,万壑松面上却看不出端倪。 万壑松察觉到目光:“少君?” 龙可羡说:“你生病了。” 这几个字倒是把阿勒的注意力抓了过来,他没什么表情,掩在袖摆下的手抓住了龙可羡的,在她看过来前开口:“六爷身子骨弱,少操劳,方能长命百岁。” 万壑松借着转身,不着痕迹地落了眼那交叠的袖摆,轻声细语打回去:“那便要请哥舒公子手下留情了。” “好说,”阿勒笑,“我这人最好相与,谁顺着我的意,我便与谁为善。” 万壑松拢着袖:“哥舒公子还是孩子脾气,喜欢被人哄着么。” “是啊,”阿勒眉梢一挑,就露出些轻佻,“哄不高兴不作数。” 风疾了些,打在伞面上沙沙响,两人的目光在这湿雾中相撞,一个势在必得,一个从容不迫,仅仅过了瞬息,便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眼。 穿过园子进了屋,香风暖意扑面而来。 今日天寒,时辰还没到呢,没想到人都来齐了,已经在里边用过了两盏茶。 万壑松是主家,站在中间互相引见。 龙可羡扫了两眼,面容清癯的是齐阁老,弥勒佛似的是李掌柜,这两位都是在宫里见过的,只是彼时她身披银甲,身形面容都瞧不出来,这会儿在灯影澄澄里一打照面,他们有片刻讶异,眼风互相交递,便快速地掠过去了。 对这些老狐狸而言,北境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没有多大区别,该结交时春风拂面,该翻脸时也毫不留情。 茶水撤下去,换了热食酒水上来。 宴是鸿门宴。 按照阿勒的性子,不说搅风弄雨,也至少要占稳上风,但今夜他格外收敛,仿佛藏起了尖利的爪牙,挂上一张谦逊和善的面具,政事军务丝毫不谈,只讲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譬如谁家的酒更醇,谁的曲儿谱得好。 齐阁老和李掌柜都没跟他打过交道,面上不显半分,心里边都在骂娘,简直怀疑这小子是要憋什么大招。 酒过三巡,场子热了,大伙儿半是借酒兴,半是真试探,开始掏了点儿真话。 李掌柜假借航道之名,明里暗里说阿勒这些年把海上搅得腥风血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拔高了各国之间往来的危险性。 阿勒笑笑,只道:“若不是海上难走,哪里显得出诸位的本事来。” 四两拨千斤地给推回去了。 李掌柜本家做粮食生意,他有个孪生兄长,时任户部侍郎,主司屯垦、征粮和召纳,老爹也曾任两朝阁臣,不过他自己却不入仕,和兄长一个在野,一个在朝,把住了祈国粮仓,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海上越乱,粮食越贵,李家越高兴嘛。 李掌柜精明得很,顺着这话提出南域粮税太高,活生生要扒下粮船三层皮似的,阿勒面不改色,当场让了两成利。 不仅如此。齐阁老是带着两项海务来谈的,原本已经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打算,没想到话风刚抛出去,阿勒就接了,不该吃的亏全吞肚子里,那些明显有问题的条款也答应得干脆利落。 哥舒策茹素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只有万壑松眼神带笑,在无形的博弈间读出了退让的意思,宴席结束,龙可羡前脚回到军营,后脚万宅侍从就拍马而来,将十七封信原原本本交到了阿勒手上。
第149章 旧信 十七封信完好无损。 万琛没有来得及动。他利用阿勒的人手和布控, 在北境几乎要把每一寸土都翻过来,最后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信的去处,没有料到刚刚露出点马脚, 就栽了个彻底。 万壑松是没想过要动。他和阿勒的明争暗斗持续良久, 本质原因, 还是阿勒用野路子近乎粗暴地打破了士族之间的政治生态, 但这个原因不能抬上台面, 那十七封信就成了在争斗之间来回推拉的一道线。 完好无损是它值钱的前提, 若是信被拆封过,被第二双眼睛看到过,那这就是另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儿了。 信封一字叠排,阿勒抚着上边的火漆印。 细雨冲刷着屋脊,这声音听起来很单调, 但很容易把人心底里那些本已忽视的情绪重新翻起来,阿勒指头慢慢滑动, 直至摸到最后一封信上。 他屈起指节, 轻轻敲两下, 然后把第十七封信投进了火炉子里。 *** 那日鸿门宴后,以齐阁老为首的士族官吏都吃到了甜头, 阿勒的退让就是真金白银,这两项海务促成之后, 士族在海上的话事权进一步加大,行市间已经听不到皇商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群根基薄弱的小商户,跟动辄数百年传承的士族不同,他们的崛起仰赖于骊王, 是南域、王庭、北境和士族交锋下的阶段性产物,脆弱且虚张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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