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二十名前突手,遇敌七拨,全歼敌方不说,还能全须全尾地整队存活,石述玉很嫉妒, 夹着敬佩的嫉妒。 “不成,”尤副将顶在前边, 仍然在寻找最佳设伏位置, “继续走, 后边的轮上来!” “死脑筋!”石述玉恨铁不成钢,骂骂咧咧地往前走, 他和这群悍兵打不了配合,只能遇敌时进场单切, 是众人当中伤情最轻的,于是跳到了尤副将前头去开道。 一行人弯弯绕绕,找了个背坡处休整。 “小石啊,你人真不错哩!”讲话的是队里的包袱, 也就是随军大夫,姓陈, 大伙儿叫他陈包袱。他身形瘦弱不打眼,身上背着七八个皮革袋,里边伤药纱布缝衣针一应俱全,此时皮革袋已经用空了一半。 石述玉似是没被人夸过,表情有些不自然,一口一口喝着水遮掩:“你们,你们也不错,三山军名不虚传。” “那是,”陈包袱半点儿没谦虚,乐呵呵地应,“小老儿跑伤速度全军第一,二营全营的兵崽子,都在小老儿眼前光过腚。” “老掉牙的事,日日翻出来讲!”尤副将不忍卒睹。 “这有什么的,”说起资历,确实没人比得过陈包袱,他笑呵呵的,干瘦的脸上满是褶子,显得十分滑稽,还有点憨,“军营里怎么说的?包袱一根针,合肢还缝身,包袱两只手,接骨又生肉。” 石述玉吊起眉脚:“你们少君也是?” 陈包袱摇头,笑了笑,不说话。 “懂了,男女有别。” 陈包袱神情平静下来:“那不一样。军里有女卫营,再说了,医者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筋骨皮肉,刀剑逼到眼前时,谁顾得上男女大防?迂腐!再说,我这张脸?老树皮也似!在我手底下只有疼红眼的,没有羞红脸的。” 石述玉挪动屁股,把手揣进袖里暖着:“那她怎么回事?” “血肉苦弱,这四字你想必明白。” 石述玉点头,每个手头有点功夫的人都明白。 *** 人之血肉,苦于病弱。 龙可羡没有这个烦忧。 有句诗说,“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军中大多人都认为,龙可羡就是仙人捏过筋骨,塑过胎像的,所以能轻轻松松冲破武道壁垒。 但陈包袱知道不是的。 少君能扛鼎挥刀,是她的筋骨打小就受过非人的锤炼; 少君不畏冷不畏热,是她少时冬无蔽衣,夏无凉荫; 少君伤势恢复奇快,出招又快又猛,代价是浑身筋骨无时无刻不在泛疼。 疼痛伴随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少君受伤不知道喊痛的,战时甲都被磨烂了,她手臂负伤,血淋淋一片,头顶是纷飞的流箭和草屑,她就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在沟壕里,等着前边人包扎完。 那会儿陈包袱吓得不轻,问起少君,她也只会扯扯头发,说,“我手臂乱糟糟的,劳烦你给包包好,别用药。” 忍痛早就成为她的本能。 少君鲜少用药,是因为用药就削弱痛感,会使她浑身飘飘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敏锐。 天赋是一回事,天赋带来的苦难也非常人能理解。 陈包袱一边包扎,一边看少君面不改色地快速吃饼,因为没法用药,就生生地翻出皮肉清洗,少君连吭都没吭一声,他也有闺女,忍不住心疼地说:“人生来皆苦。” 她就抿一点唇,笑得有些腼腆,可能是没听懂这话,也可能是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 龙可羡丝毫不觉得自己惨在哪里,这钢铁般乐天知命的小少君,包好手臂,提着刀就气势汹汹地从侧方摸上了战场。 抵住迎面砍来的长刀,像是给自己鼓劲儿,默念着:“龙可羡是天下第一。” 挑飞身侧偷袭的短匕,默念::“今日要打胜仗。” 翻身上马,拉起负伤的将士,默念:“要把小泥豆的爹爹带回去,这样小泥豆的娘亲就不会朝我扔泥巴。” 闪电般穿梭在敌潮中,大声说:“无敌。” *** 林子深处的碧色望之不尽,随着弥漫起来的寒雾,人坐在当中,浑身都能挤出绿汁来。 三个时辰前还是遍地灿金光束,石述玉怀着复杂的情绪进入林间,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三个时辰之后这里绿意幽深,石述玉发觉,自己连融都融入不进这种氛围里,他们谈论龙可羡的时候,夹着敬,掺着惜,很自然地提起,再熟稔地赞许。 当陈包袱说:“我陈包袱,平素里只能干点传药缝伤的琐碎活计,扔进三山军里就成了一粒沙,最险的一次是与前锋脱节,少君单枪匹马地过敌境,将我带上马,我我……” 尤副将立刻道:“我可以赋诗一首……” 旁边凑来个人将他打断:“我这指头,也是少君给捡的,少君说得全须全尾的,一丁点都不能缺。” 尤副将不满:“你不六指儿嘛?!” “是了!哈哈!” 北境王不是单靠怀柔赢得军心的,她先是在战场上立成了一杆不败的枪,这样的将领,没有谁不想追随。 莫名地有种一群大老爷们给闺女打江山,以保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感觉。 石述玉静静听着,沉默老久,他那些晦涩的妒在这里找不到立足之地,就像一滴红油,浮在冰寒的水面上,只有刺眼与不融。 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身边放着个是敌非友的南域狐狸,你们不担忧吗?” “哦哟,”尤副将咂嘴,“这有什么!别说狐狸,只要少君中意,哪怕是南域那尾黑蛟呢,也得掳来给少君赏玩赏玩。” 陈包袱道:“我看那年轻人不错,身段好,能整,看着也是个聪明相。你见过他着相吗?没有吧,怪稳重的嘞。堪堪能配,能配。” 除开陈包袱老资历,在场没人能说这话,尤副将说笑着,眼神没有离过周遭密林,在那暗绿褚褐之间一一逡巡,忽然眉头一皱,伏地握拳去听。 虫鸣鸟叫悉数静敛,草叶无风而动,干燥的土块以极其细微的幅度跳动。 “人多!”尤副将吐掉草芯,骂了一声就挥旗,“往东南方向撤!” *** 天边滚动着红霞,金乌振翅时落下片片赤羽,烫得海面金红,茂密的树林间暗绿与沉红交杂,看起来十分奇异。 “三线还未推进到此,这里如此安静,当是都逮小贼去了。”龙可羡拨开一枝挂水的肥叶,从水沟旁跨过去,转头给阿勒搭手。 阿勒伸手握住,借力,落地后龙可羡便松了手。 阿勒捻捻指尖,有点遗憾,遂道:“你对此地了解颇多,调兵遣将相当熟练,此前来过么?” 龙可羡愣了片刻,小声说:“不曾,是有位朋友给了些提点。” “朋友,”阿勒咬着这两个字,转头看她,“这位朋友颇得你的信任。” “算不上,换些消息,你取我予而已。”龙可羡自觉应得很周全。 “这怎么算不上,他给了你些许消息,你便融贯入战术里头,使得此行顺当,”阿勒袖摆时而与她相碰,接着说道,“他付与坦诚,你交托信任,当真配合无间。” 龙可羡愣愣的,心说怎么与上回不同。 上回仅仅与老师喝了会儿茶,阿勒便要咬她,恨不得把她皮肉吞入腹中一般。 这回倒是能把她与旁人放在同一句话里头了。 既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提,龙可羡闻言含糊地点头,眼珠子瞄东瞄西地想怎的还没到。 她怕阿勒问起,是哪位朋友。 龙可羡怎么说好呢,是位未曾谋面的暴君,在你撰写的话本子里,他与我日日交颈相拥,两人在乌溟海遍杀全域,每夺一面旗,就把它铺在床上,肆意荒唐。 哪能说得出口嘛!光是想想,龙可羡就呼吸发烫。 阿勒无声笑,坏得要冒泡儿了。 脚下腐叶累叠,麂皮靴筒沾满泥黄青绿,他借着龙可羡心神游离,顺势地牵住了她的手。 龙可羡缩了一下,没挣脱,只是谨慎地看他,怕他再说出什么撩起小衣自己咬住的话。 “牵着。”阿勒晃晃手。 “因为——”他俯首过去,忽地笑了,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 “啪!”头顶树皮迸溅,滴滴答答地摇落了一捧水。 “这群南蛮子装备还怪好!”尤副将别过头,叼着纱布把结打死,“这他娘的,三线的人都涌到这儿来逮咱们了吧,都站起来!今日加菜了兄弟们!回去就是双份功!” “难缠!”石述玉单切那套在人数压制下不起作用,竭力护着陈包袱与一位重伤前突手。 然而四围布满密集的厮杀声,触目都是银红交杂的光影。 尤副将从割人的草丛里滚身过去,一把拍掉弩手,搭箭,拉弦,倏忽就放倒了树后的两人,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他们像被围住的鬣狗,在规律的消耗下逐渐乏力。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左右剧烈的喘息。 没人退缩。 尤副将屏息,恍惚间听见喘息里还夹着什么。 像是刀身出鞘的鸣啸,清亮,悠长。 紧接着风声呼啸,左侧半空飞来根树枝,那枝干粗壮,夹着排山倒海之势滚向对面,瞬间就砸乱了对方阵脚,硬生生地撕开了裂口。 尤副将呸出一口血,高喊:“少君!我要赋诗一首!” “闭嘴!”石述玉和陈包袱齐声道,两人扯上伤兵,从裂口滚了出去。 龙可羡提着刀,一手一个地把伤兵从包围圈里丢出去。 而后把刀柄唰地插入地皮,环顾一圈,言简意赅四个字:“交人,不死。” 无人理会。 敌方原本乱掉的阵型霎时回拢,再度反扑过来。 龙可羡纳闷地提刀格挡开,挑掉两处高点暗伏的弩手后,便四处找着阿勒的身影。 扭头看了两圈。 那祖宗蹲在树下,叶隙里漏出的星点橘红都跳到了他肩身,他很专注,一根根往臂弩上推短箭,接着随意地摆弄了两把,稳稳当当地架在小臂。 半眯眼,校准望山。 风鼓进他肩头,吹得袍脚猎猎作响,浑身的懒筋掰正了,身段笔直地立在树下,整个人比箭矢当尖的那一点冷冷生芒还冷冽。 “簌!” 三箭齐发,炸开的血雾有九捧。 龙可羡看到箭出的一瞬他转头看她,唇间启合,被破空声盖下去的话是。 “奖励,小衣。”
第30章 堵住 两日前, 万籁俱寂,月轮皎白。 海鹞子啄开龙可羡窗棂,龙可羡望着那圆润的白色鸟球, 静了会儿, 默默把肉条放回匣子里, 在鸟球不可置信的眼神里, 和善地笑了笑,随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窗。 倒出字条。 暴君:“知你不会轻易言弃, 然海陆有别,万事需谨慎。此是我近年打的几场堪堪可上台面的仗,供君参详。”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1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