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伸出手去,很轻地,揉了揉稍显落寞的小猫崽子。 龙可羡偏了偏头,无意识地挨着他的手:“我又不要他们喜欢,这实在太强求,我只想有饭吃,两口饭就够我活啦。” “可嬷嬷也死了,后来……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再就是十七岁,北境褚门暴乱,龙氏覆灭,因我远在海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便被召回北境,因为拳脚尚可,开始上战场领兵。” 她很少回想过去,当浸在记忆中时,她发觉这些过往成了一幅磅礴的卷轴,逸媚潇洒,状如传奇,但只能观个笼统的全貌。 若是想拉开卷轴细看,去瞧瞧某月某日龙可羡做了何事,是喜是怒,却大多是灰茫茫一片。 龙可羡一句一句,说得缓慢:“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方才见那小孩往血泊里捡金珠,我就想……” 阿勒:“想你如今好生厉害,金珠都能用作暗器了。” “你怎知道!”龙可羡眼睛睁得滚圆,而后轻轻说,“龙可羡真了不起啊,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也不会懂,但我如此厉害,说明这些事不重要。” “自然,你该当快快活活的。”阿勒点点面碗,示意她动筷,“你不曾来过此地,对街头巷尾的小孩儿眼熟,想必是他合了你的眼缘。” “眼缘?” “好比我瞧你第一眼,就觉着我们该是累世的缘分。上辈子,上上辈子,或许这海湾还未形成,世间还是汪洋一片时,你我就是当中的两尾鱼,日日缠连在一起,所以我挨着你时,总感觉血脉里延出来一道羁绊,催着我靠近你,吞掉你。” “血脉?”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上辈子,是,是我爹爹?” “!”阿勒满肚子情话死在腹中,酸甜苦辣团成火,说,“吃饭!” 她闷头挑面,小巷口灰墙下的一幕幕被话冲淡了。 阿勒在旁边叨叨,慢点儿,还有半斤酱牛肉,佐点青瓜,少挑食,菜叶子埋底下当我没看到啊。 絮絮地,话中间的空隙,他几筷子就嗦完了面。 龙可羡环顾四周,左手边爹爹带着孩子吃面,也是同样的语气。 右手边坐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不对着坐,偏偏挤着一张长条凳,两颗脑袋亲亲热热挨在一起,挑起的面你咬尾,我咬头,成为两张唇角力推拉的细绳。他们压根不说话,光靠眼里缠的丝就能互诉衷肠。 龙可羡悟到了什么,顿时把筷子一撂,眼皮子要掀不掀地往他手上看去。 阿勒笑出声,筷子塞她手里:“我若敢当街这么做,来日回过味来,你头一个斩了我,乖,别瞎学这种屁用没有光恶心旁人的磨蹭把戏。有这功夫,宽衣解带、耳鬓厮磨,哪条正道不能好好学。” 龙可羡的面颊让汤气蒸得粉润,像揉开了两片花瓣儿,看得阿勒没忍住上手捏了一把,龙可羡当即泠泠瞪过去,那乖里带横的滋味儿就更足了。 吃罢,俩人沿着街旁走回泊位,在路上买了盏柿子灯,素绢底子,还未绘图。 摊贩有一门好手艺,且等客人挑了灯,才着手往上画图样,凭他什么八仙过海,榆林意画,都能绘在灯绢上。 阿勒掏了银子,却不要摊贩画,自提笔,蹲在摊子前,三两笔勾出金元宝,后边追着条摇头摆尾的黑蛟龙。 龙可羡把柿子灯提在眼前,左左右右地看:“好丑一条龙。” “蛟!”阿勒拿手罩住她脑袋,轻轻拧过去,“买灯做什么?” 龙可羡弯着唇角,颊边陷出两颗梨涡:“你怕黑。” “我还畏寒,你牵我。” 龙可羡松松蜷着拳头,往他掌心里拱,阿勒笑,接过柿子灯,把她的拳头整个握在掌心。 雷遁海湾的夜饱含水汽,穹顶是湛湛的银蓝色,错落地缀着碎星子,浅波浮沫上的舷窗大开,里头漾出黄澄澄的光,很快就被人合紧,似乎连那光都要独占。 柿子灯搁在小几上,彻夜长燃。 翌日天刚擦亮,文者亲自递来通关文牒,目送他们出海,涂州离海湾仅仅半日路程,午后,哨船停靠在港口,尤副将率先下船,去打听仍有灸种的老药铺。 黄昏时,龙可羡在客栈下榻。 涂州是戏城,城里人嗜戏如狂,连客栈屋里也挂着脸谱作摆件,她方一进屋,迎面就是张白扑扑的脸谱,一弯细眉,伴双狭长的眼,若有似无地勾出笑,朝你直勾勾地盯来。 龙可羡还未做出反应,后边木梯被踏得咚咚响,尤副将三两步上来,满头满脸的汗。 “少君,人,人没了!”
第43章 阎王 涂州虽大, 街巷却像戏子的袖管,里头藏着不知多少把戏。 下船时是午时一刻,到得围子巷是午时三刻。 尤副将跑得浑身发热, 站在门前揩去不体面的汗水, 规规矩矩地抬手叩响门环, 听里头遥遥传来声稚嫩的, “谁呀?” “瞧病的,请你家老爷走一趟。”尤副将柔声细语, 他这会儿不敢敞开嗓子喊,怕教人当水匪寇贼给打出来。 门后传来窸窣声,紧跟着门板儿吱呀呀地往两边打开,门后幽幽地现出白影,随着门缝越大, 那白影铺天盖地,雪花儿似的灌满人眼。 尤副将心里一个咯噔, 不妙。 “大爷。” 打下方传来道童声, 尤副将视线往下挪, 才看到门后边站着个孩子,瑟缩地, 用一双鹿似的眼睛惊恐地打量他:“您别处去吧,我们老爷昨夜教药王菩萨点了。” 哨兵听不懂这话里套的意思, 蹲下来问:“不回来啦?” 小药童轻声应:“回不来啦。” “上哪儿也有个说法,那菩萨点他去做什么……”哨兵两句话没说完,脚下不稳,遮掩的门板陡然大开, 满院的白绸惨灯映入眼帘。 小药童吓坏了,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尤副将管也不管, 势如雷霆往里走。到得这时,到得此地,若还咂不出些阴谋的味儿,他就白生了这副大块头。 没等绕过庭院,内院“笃笃笃”地递来响声,一位满头银白的老夫人由丫鬟搀着,踱步出来,小药童当即嚎啕地扑上前去。 “府上正逢白事,恐有冲撞,我们这满府老弱病幼,也不敢多留诸位,”老夫人抚抚药童,抬头对尤副将说道,“围子巷多是药铺医馆,您别处去吧。” 尤副将定了片刻,拱手作礼:“夫人节哀。但请见谅,实在是家中幼女不慎受伤,血流不止,在下心急如焚,多有冒犯。此番求了药便走,绝不多叨扰。” “罢了。” 老夫人掩唇轻咳,发丝颤颤,孱弱得好似一把覆在炭火上的银灰,随着咳嗽轻微起伏,她摆摆手,“药炉就在院内,号脉问诊是不成的了,你若有求,自取去吧。” 尤副将见有门儿,立刻掏出钱袋,托在掌心,恳切道:“不敢。在下只求一味灸种。” 哨兵在旁探头:“就是虫子,吃鱼的虫子,涎液可入药,外敷止血的!我们打听了,你家药铺早年就是卖灸种起家的。” 老夫人微讶,浑浊的眼里倒映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刚要说什么,喉间堵塞,闷头久咳不止。 丫鬟边搀老夫人坐,边没好气地刺一眼过去:“两位爷外头来的吧?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灸种,十斤的灸虫,几阴几晒才得二两出来,卖价不过三文钱,药铺早就没这味药了。” “你胡说,”哨兵急急道,“再贱价也没有断药的道理,你们宁国药商皆有朝廷贴补,打量我不知道呢。” 丫鬟圆盘面,吊梢眼,泥金褙子一挺,活脱脱的辣子样,冷哼一声:“再是贴补,也没人为这三枚铜板风里雨里地陪出命去挣!出一趟海,捕鱼寻珠敲珊瑚,哪个不好做,谁值当为这灸虫费时费力呢?你若不信,便自去寻好了,别反过来说我们药铺给不起药了。” 哨兵被噎得不敢说话。 丫鬟撑着气势,站在一老一幼跟前,硬是撑出了气势:“早年朝廷动荡,许多人丢了差事,便出海养家糊口,那纷乱年代,怀璧就是罪,再是漂亮的珍珠、珊瑚、砗磲也保不住的,只会招来横祸。大多人都捕鱼去了,那时海上多有啼鱼,咬了人便血流不止,我们老爷早年济世行医,晓得万物相生相克,发觉以啼鱼为食的小虫儿可入药,因此救了不少渔夫性命。” 她指指药炉外一块从中皲裂的木牌,上面“大仁”二字依稀可辨:“这名声便是那会儿攒下来的,可时移势易……” 话音渐淡,夹着些不甘与厌恶,丫鬟不欲多论主家私事,便住了口,掏出帕子给老夫人拭唇。 老夫人止住咳,字眼间仿若缠了蛛丝,吐出来也分外僵涩:“这药,早先是有的……近年因着捕杀啼鱼,以之为食的灸虫随之减少,加之此药制成粉后,遇湿遇光皆要变色,即便保存得当,七日后也断断不可再用……价廉,量少,难存,恐怕涂州城药铺里也找不出几两存药。” 哨兵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尤副将蹲下来摸了摸药童发顶,给老夫人诚心赔礼,还把推坏的门给修好,而后在临走时问了一句:“你家老爷是因何故仙去的?” *** “舌头捋捋直再报事。” 阿勒从后擦身,扫一眼墙上瘆人的粉白脸谱,直接伸手摘下,捏成碎末扔进箕篓里。 尤副将侧过身子,把事儿紧着报了。 哨兵手里提着篮子,往桌上一怼,接着尤副将的话说道。 “药铺大夫没了,我们跑遍主附街的药铺医馆,没有买到灸种,只有些惯用的止血药粉。那些大夫说,不用灸种也能好,只是须得敷药敷上个把月,万万不要扯动伤口,最好卧床静养,莫要高声语,莫要惊铃笑,当上三十日木头人,后边再抹三月药,也就渐渐好啦。” 多么简单。 但哨兵的声音越讲越低,他想着,要让少君在床上躺个把月,恐怕得等到少君百年之后才能实现。 龙可羡翻着篮子,挑出两扎芝麻糖和熏鱼干:“不要紧啊,横竖死……” 未出口的话被茶水推入了腹中,阿勒伸出一指,温和道:“不吉利的话不要讲。” 龙可羡捧住茶盏,默默转到角落去和陈包袱一道。 “涂州是戏城,不可能人人都做那水袖飘扬的戏中人,总有为薄银几两出海奔波的人家,药铺没有的东西,说不准那些日日出海的渔民家中还备着些,这是一,”阿勒想了想,“其二,现在就往沿海村落去,雇几条私船,请经验老到的渔民出海寻灸虫。” “欸!价格开得高,不愁没人去。”哨兵蹦起来,立马就要去办。 “回来。” 脚步刹在门槛。 “带十来串铜钱,几袋陈米糙粮即可,露富生事端,”阿勒朝他抛颗金珠,“拿去玩儿,办得好回来还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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