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脸色像青白的玉,她感受到阿勒心跳的力道,听着阿勒规律的呼吸,乱窜的气劲缓慢平复,低声说:“我牵着你?” “你牵着我啊,”阿勒低头,鼻息蹭着她指尖,用他独特的方式让龙可羡回到这里,“我怕黑又畏寒,离你一时就要饿死了。” “饿死?” “这里饿。” 阿勒的手带她找到地方,龙可羡忍耐片刻,跌入谷底的心绪骤然拔高,开始在胸口乱飙。 “我是有些记糊涂了,不是傻了,你不准当众孟浪!”
第45章 火烧 夜深, 晚秋的桂影斑驳,龙可羡袖里灌满山风,再度站在戏楼前, 打了个回马枪。 少君没法忍受疑虑过夜, 必定要看个清楚。 四周黑黢黢的, 龙可羡默默看着戏楼门外挂着把大锁, 上边缠了手腕粗细的铁链,把门锁得严严实实。 忽地听到侧窗外阿勒轻敲两记, “破窗?” 龙可羡无声摇头,伸手握住锁链,稍一使力,铁链连同门锁瞬间断成几截,门板无声开裂, 她拍拍掌心木屑,朝阿勒挑了下眉毛。 阿勒笑, 跟着进了楼里。 戏楼里光影昏黯, 三楼顶旁的小窗半开, 斜打下来的光带里飘着尘埃,细闻, 有脂粉香料味儿。 兴许是做贼的角度不同,掺了点刺激感, 龙可羡环顾四周,觉得这环境与开戏时大不相同,她目的明确,直奔戏台, 撩开重重帷幕,再度看到了戏台里侧默默静立的那棵树。 一样有回廊, 一样有石头,一样有树。 “这可真是……”龙可羡抬手摸向粗糙的树干,掌心平贴,“方才看戏时,便觉得有人把梦里事搬到了戏台上,太诡异了。” 阿勒先绕着戏台走了一圈,跟着撑手跳上来,他没忘记龙可羡说“我就在那,在那棵树下。” 他摸了摸袖袋,没带火折子,便一把将帷幕扯下,借着昏光细看回廊和坑坑坎坎的石头。 看得仔细,每一寸纹样,甚至是漆色和石块质地,都逐一摸过。 如果说他过往数年有哪件事难平,那么就是龙可羡儿时经历。龙可羡刚到南清时,满身青紫,瘦小羸弱,脸上没有二两肉,浑身上下透着格格不入,举止和态度都与常人迥异,我行我素,是非对错观分毫没有,流街的猫都比她更懂得摸索人世间的规则。 起初好奇,阿勒直白问过,旁敲侧击过,但龙可羡那会儿连阿勒说的话都听不懂几句,只会睁着圆骨碌的眼睛把你看着,根本无法沟通。 再大些,规则与秩序通过文字传递,龙可羡磕磕绊绊学会开口,也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便悄无声息地把那些过往埋进心底。她是个简单到甚至很务实的小姑娘,不高兴的记忆,丢掉,此刻生活无忧,就要心无旁骛地享受。 他心疼,他不碰,猫嫌狗弃的半大小子学会的头一件贴心事,就是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帮她一起把埋好的土踩实,谁也不准提。 但此刻,有人用阴招,把那层土掀开,搬出那久不见光的过往,赤/裸/裸地呈给龙可羡。 给这个没有八年记忆傍身的龙可羡。 他一笔笔地记,这些账,都要清的。 没听到回话,龙可羡转过去,掏出帕子来擦擦手:“你过来。” 阿勒走过去,手被龙可羡碰了碰,她用惯常的方式,把手背往他掌心里拱拱,便像某种讯号,阿勒自然地张开手把她裹住。 许是因为阿勒沉默得很妥帖,沉默到了龙可羡心坎儿里,她这会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讲小时候的事,只是说:“我开始想,海上诡谲的传说这般多,会不会有谁派了人潜入我脑中,偷出我的梦,栽在这里。” 她跳起来,从树上摘下枚叶片,放在掌心端详,口中说:“为什么呢?若是为着吓我,那真是,大费周章……” “攻心为上。在明知武力不敌的前提下,耍点阴私,扰你心神,若是让你方寸大乱,再费周章都值当。”阿勒见她沉默地盯着掌心,跟着看下去。 叶片正正好覆盖掌心。 “有问题么?”他问。 龙可羡回神,捏捏叶片,借着昏光反复看,叶片脉络清晰,半青半黄,树是同种树,叶子自然和梦里的不相同,却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讲不出来,”龙可羡摇摇头,松手任由叶片跌落,“要杀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没有像今夜这般直指靶心,后边的手知晓我来历。” “他们惦记着你,他们也惧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处做个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此前那些浪荡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语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来,强硬的迷乱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势,带着阿勒鲜明的个人性格,声势浩大地冲击着这阴损的招数,拽着龙可羡冲出这记忆的泥流。 你要看我,别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辞举止里藏的都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景被搬到戏台,这事儿确实很可怕,它混淆了虚实,若是想多想深,便会钻牛角尖,陷入自我怀疑到自我证明的圈套。 强势的冲击很有效,龙可羡短暂地把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捞起阿勒的手放在齿间咬,印得那片虎口满是齿痕。 “走了。” 阿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那这儿?” 龙可羡看了眼那棵树,在戏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说:“带回去。” *** 尤副将今日不当差,半夜里被撬起来搬了棵树。 一棵树! 这阵仗太大,幸而陈包袱先时在城郊赁了间农庄。 三山军夜半挖了人的树,砸了人的石头,拆了人的回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农庄院子里。东西不多,在北境时运送物资粮秣比这累得多,但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树,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着手给大伙儿鼓劲:“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欸哟!”领子一紧,扭头见到半面宽阔的胸膛,立刻站起来,“哥舒公子。” “公子,这树不好活啊,”尤副将敞着上身,抹把汗说,“二栽的老树,在台上只是堆了点儿土固定着,叶子都显蔫儿了,即便昨夜不动它,七日内也死了。” “在北境见过这树吗?”阿勒问。 尤副将看哨兵,哨兵跑得广,看得多,他跑过去摘下片叶子把玩,摇摇头说:“北境的树,入秋后便掉光叶子啦。” “嗯,”阿勒拢着衣襟,轻轻踢了踢从台上拆下来的回廊瓦砾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没有这制式。” 他语调平平,不是在问。 哨兵应道:“没有的公子。” “办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请兄弟们喝碗早茶,歇着去吧,尤副将请留步。” 哨兵抛着金珠,欢天喜地出门去,尤副将就站在院子里,捞起水缸里的葫芦瓢,兜头冲掉满身汗,稍稍收拾了自个,端着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里把着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将说:“余蔚接管三山军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后续事宜,她是坐镇后方的好手,会打点周到。现在流言传得广,有说北境王要反的,有说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递的信攒起来能当柴火烧。” “那便烧吧,”阿勒手指头摩挲木片上的纹路,“闻商道那批货?” 说到这,尤副将兴头上来了:“您猜出了多少?” 阿勒直起身:“多则八十万,少则六十万。” “神了!”尤副将茶碗都差点跌了,兴奋道,“整八十万银,比早先的定价高十倍不止,这些商行都疯了似的抢。” “买个稀罕噱头罢了,他们转手,上百倍的高价也能脱手,”阿勒把木片和瓦砾整整齐齐摆在廊下,“只有这一波势,给底下人下死令,后边再有高价来收的,别掺和。” “成,三山军别的没有,军令如山是最明白的。” “王庭那位该坐不住了,”阿勒看看天色,站起来,“有何应对之法么?” “这得看少君了,属下不敢逾越,少君的脾性,不会把啃下来的地盘拱手让人的。” 阿勒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有些交情,该用就得用了。” *** 阿勒哼着阿悍尔长调,端着碗安神汤,悠哉地从厨房出来,进主屋前正巧听着话尾。 “全烧成灰啦,左右连着两座戏楼,一并烧了,我说昨夜怎的没人巡呢,听人讲,昨儿入山居的巡卫队全被放倒了,火起的时候才在山沟沟里头找着人……谛听楼被烧得最厉害,您猜怎么着!一片断壁残垣前边,竟放着只钱袋……” 阿勒不避不躲,人未至,曲先到,两道音相撞,哨兵的话戛然而止。 “我去消消食。”哨兵看了阿勒一眼,飞快地溜了。 “你怎么做的?”龙可羡睡眼惺忪,“外头都传,昨儿后半夜入山居走了水,烧了连绵几座戏楼。” 阿勒把安神汤搁到桌上,移过去,神色轻松。 “你怎么做的?” 没有卖关子,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小意试探,龙可羡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阿勒翻袖,手底漏出一枚腰牌:“有势不仗是傻子。” 镇南王府世子的腰牌,若是只用来快速通过雷遁海湾,未免太浪费,阿勒为此付了大价钱,就要榨空它每一寸价值。 而迟昀知道阿勒性子,为了不让这祖宗惹事,把涂州能调的人都给了阿勒,给阿勒使的同时也监视他,这两人从来都是彼此忌惮又彼此利用,在算计里惺惺相惜。 龙可羡喝着汤:“借我几个人。” 阿勒慢悠悠把牌子收袖袋里,坐她身侧:“你要查的事,我已办妥了,你先听听漏没漏。” 勺子顿在半空,龙可羡缓慢地出一声,“……啊?” “首先是那小旦,咬死不认有人指使,只说戏是如此,他照念照唱罢了,也不承认日前去过雷遁海湾,照他说法,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从小到大没离过涂州,虎得很呐,多问两句便要咬人了。” 龙可羡这就愣住了:“你把人抓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放心。” 阿勒接着说,“这不难查,往州府里去一趟,祖宗八代也能给他撬出来。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日前雷遁海湾那出戏,恐怕也是演给你看的。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会扮可怜,满口谎言扯得跟真的一样,连专程审问的王府亲兵也能糊弄过去,你日后见了便知。” “唔,你说。”龙可羡拿脚尖在桌下碰碰他。 阿勒顺手捞起来,放在膝上:“入山居的招牌已经立了数百年,当中错综复杂,与官与商都有往来,待我查清再讲给你。” “有个物件需你来看,”阿勒把她小腿并拢,往上排两片瓦砾和木片,“这图样和质地,与你记忆里的龙宅相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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