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抄着手,挺遗憾的模样,闻言落一眼:“梵文,大空之意,在涂州戏楼专指同景戏,一般会特意辟开几间屋子,迈进去,就如同进了戏里,看客是戏中人,戏中人也不拿你当看客,时兴的玩法,初一十五才供。有兴趣么?” 龙可羡点头,但要确认一点:“没有武旦吧?” 阿勒笑:“没有,否则这入山居光赔药钱都够呛。” 两人落座,进了小间,龙可羡左右张望:“你常来看戏么?” 这怎么答?龙可羡问得很浅白,阿勒不能不想多。 猛不丁被问住,阿勒捏起桌上的戏果,剥掉她不喜欢的果皮:“吃果子吧。” 龙可羡侧头咬住,趴在栏杆上往外看,自顾自道:“我没有看过戏。他们能有什么扮相?涂脂粉吗?还是挂脸谱?听说青衣特别漂亮,他们唱起来会入戏吗,我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能以另一人的口吻讲话做事,短短半个时辰,就演尽生离死别,爱恨情痴。” 这话好熟悉。 阿勒指尖黏腻,他看着眼前的龙可羡,却仿佛穿过时间罅隙,窥到了十四岁的龙可羡,也是在戏楼,也是这般好奇打量。虚实叠合里,那些小时候的话音经过春夏秋冬,淌过长海重山,仍然可以字字敲响在他心口—— 小龙可羡:“他们能有什么扮相?涂脂粉吗?还是挂脸谱?听说青衣特别漂亮,可以带她回家吗?” 阿勒愣住:“带回家做什么?” 小龙可羡沾沾自喜:“带回家了还能做什么,我要娶她做媳妇儿。” 操。阿勒见了鬼似的看她:“不准!” 小龙可羡盯住他,试图讲道理:“又不许!家规里没有这条。你还要连我嫁娶也定了么!你好不讲理,我这辈子都不嫁人,我要当皇帝,充三宫六院,今日听美人唱戏,明日搂美人赏花。” 身旁有人讲了句,好个雄心壮志,不过,有美人只听戏赏花? 小龙可羡:“有美人……还能做什么?唔……” 阿勒不知为何,烦得要命,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龙可羡还在挣扎,“你不让我听,又不教我懂,我自会去学,学成回来换我教你,你就知道我是个比你好上千百倍的老师唔……” 捂死。 那会儿说出的话,呵出的气全烫着阿勒的掌心,经年不散。 阿勒把这热度传到龙可羡脸颊,从后边捏住她双颊,附耳说:“扮相自看,青衣再漂亮也不准娶回家做媳妇儿,因为我不准,从前不准,现在不准,往后更不准。” “?”龙可羡艰难扭头,精准抓到两个字,“从前?” 阿勒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浸在昏光中,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龙可羡忽然抬手罩住:“不要这样看我。” “嗯?”很沉的一声。 眼神是最藏不住因果的。 对着可口的事物,眼里流露喜欢,对着落水的猫崽,眼里自是怜惜,龙可羡直觉阿勒方才的眼神中,没有属于她的因果。 但没有关系,龙可羡认真地告诉他:“我总觉得你像在看别人。如果这眼神对着我,却不是我的,我会想杀掉你。” 这什么刚猛的情话! 真是霸道,阿勒喜欢得要死,一把将她手指拉下来,放在齿间,义正言辞道。 “我对着你,还能看谁?连心里头搁的也全是你。不怕你笑话,我自觉好强,自小到大事事都求出挑,不是第一我不做。但遇着你,既想赢,又觉着输也很有意思,横竖只要有你,怎么都是快活,这世间百般景致再也入不了眼。” 龙可羡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心里钟爱一个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交代给她了,这话不是玩笑,”阿勒露出点隐秘的期待,“当然,你现在杀了我也可以,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也算圆满。” 只有阿勒懂这“杀”字的重量,也只有他晓得如何回应。 龙可羡指尖湿热,她有把阿勒的话当真,但同时又对自己的所有物十分敏感,没有忘记方才阿勒的眼神,于是把手收回来,重新趴在栏杆上,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百无聊赖地抛出句话。 “我们此前见过面吗?” 阿勒双臂圈着她,从后边把下巴埋在她颈窝,把那点儿热度全给了龙可羡,眼底沉静,话里还要轻佻作坏。 “怎么这么问?是忽觉你我有前世姻缘,倍感亲切了吗,我也常有此感,我总做怪梦,你我该是累世缘分才对。” 情话冲脑,龙可羡昏过头,心里有条线反而越发清晰:“你对我每一句策军之言都能倒背如流,对我每一场战事都知之甚深,寻常人没有这般的。” “……北境王赫赫威名。” “我也欣赏南域那海上王啊,但我不想了解他生平,也不想诵读他说过的话,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只想远观他,你却想拆解我,真是……奇怪得很。” “……”阿勒涩声问,“你什么那海上王?” 两人胸背相贴,龙可羡感受到他遽然鼓动的心跳,有些不明所以,重复道:“欣赏。” 操。阿勒把她翻过来,先问个要紧的,“你还欣赏谁?” “……”龙可羡手臂被握得生疼,手摸到刀柄,咬牙道,“没有了。” 这……意外之喜!独一份儿的欣赏! 阿勒心里有千万句话在叫嚣,要冲出喉咙口,正在此时,四围灯光齐齐熄灭,黑幕犹如实质,猝不及防地罩在每个人头顶。 这时候灭灯! *** “叮——” 圆钵肃场,一圈圈荡出长音,四下人声俱息。 唱幕人挂着鱼骨链,叮叮当当地上台来,朝东海三拜之后,幕后响起道惊天的锣鼓声,那铿锵的力道沿圈渐次递出,紧接着月琴弦子低低漾起,台上就浮出了花儿似的,戏角们相继旋出。 龙可羡的注意力顷刻转移,甚至从阿勒双臂间钻出来,板板正正地坐到椅上,抱着碗戏果儿,咔嚓咔嚓咬得欢快。 气息稳健,唱腔特殊。 半碗戏果儿下去一半,龙可羡就没再啃了,而是往袖里摸出一块糖,掰一半给阿勒,一半放进嘴里,安安静静看。 乐声催着时间,流逝得飞快。 三场戏后,两人起身往外走时,龙可羡还意犹未尽,还叽叽喳喳地和阿勒论着戏,刚刚掀开帘,小厮抱着红绳头木牌,笑说:“本楼今日试新戏,斗胆请二位饮盏茶,赏个脸听听新曲儿。” 龙可羡正在兴头上,在阿勒开口前就应了声好。 *** 茶是上好团茶,阿勒按着茶碗,看起来兴致寡淡。 涂州大小戏楼,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就没听说过有请客人一道试新戏的规矩! 别管在哪儿,别管什么境况,他刚和龙可羡得点清净,能好生讲两句体己话,就光来些魑魅魍魉虾兵蟹将搅局! 龙可羡凑过去:“可是困了吗?” “乏,”阿勒按住她的手,“待会儿看戏,高兴最要紧,若是看得不尽兴,尽管把楼砸了。” “?”这是什么刻板印象,龙可羡莫名地有些羞赧,“我不动手。” 戏幕徐徐拉开,看客走了大半,余下的三三两两凑着坐,龙可羡干脆起身,靠在栏杆上看。 看客陆陆续续又离了不少。 因为是新戏,阵仗自然弱七分。 人少,单调,给的光也不足,整座戏台宛如从艳气逼人的牡丹褪成了野生野长的小花。 从幕后颤悠悠登台的,也不是气场全开的角儿,而是个小闺门旦,个子才长起来,身段纤又薄,很有些风流的意思。 一张口,嗓音青涩,还带颤,显见的是个还未入门的小伶。 那一垂首,一抛袖间,浓妆艳抹里只亮出一双锐锐的眸子,龙可羡忽然觉着有些眼熟。 “是……”龙可羡认出来了,“是巷子口拣金珠的那小孩儿。” 话音方落,那小孩儿瑟瑟的声线突然绷紧,身板儿挺得笔直,唱了句:“寻那半日春,不及我,海袖落花生。” “有点功底。”阿勒无声无息地站过来。 龙可羡兴致勃勃,兜着一捧金瓜子,往大瓷缸里猛掷,那瓷缸当啷作响,口子都裂了缝。 二人说话间,台上幕布再度拉开,龙可羡一看,竟有双层,后边显得更宽敞,布着几方石头,隐隐约约可见回廊数圈,像个院落中庭。 乐声清哀,烛光惨白,幽幽地照着戏台,四方坐席沉在暗色里,宛如黑色的毛蒙恶兽,带来种隐约的不安。 薄薄的光线铺下去,帷幕拉至最大。 角落里一棵高树。 枝叶缭乱,经风零落。 金瓜子碎在掌心,硌着那柔软的皮肤,龙可羡没有痛感,只是觉得麻木,凛冽的山风从窗缝里游进来,钻进龙可羡后颈,细细的惊凉窜上脊背,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后退半步,栏杆都在手中裂了半角。 她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 可就在此时,绢灯再度灭了两盏,小旦凄婉地坐在树下,仰颈伸手,不知道是接那昏光,还是接那落叶。 看座昏黑,连台上也只有幽淡的光线,她听不见周遭看客埋怨声,只是盯着那小旦,又看向自己手掌,有些茫然无措。 “龙可羡。”阿勒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遥天远处传来,在耳边虚浮。 他又叫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龙可羡。” 龙可羡这才扭过头。 阿勒也察觉到戏幕的蹊跷,往那落一眼,但他没在这会儿提,只是说:“太黑了,”沉得有些生硬的声音,“我害怕。” 害怕二字,把少君天然的保护欲唤回来,她浑噩地拉住阿勒的手:“我在保护你。” 阿勒反握回去,把她的手裹住,心里把那戏台拆得七零八落,语气却放得温柔,“你在保护我,你这般厉害。” 小厮唠唠叨叨地念着谁把窗子给开了,一边插上窗栓,再把灯座挨个点上,小旦提着水袖,回到台前,仍旧咿咿呀呀地唱着词。 像一场虚惊。 龙可羡后脊的汗逐渐干透,语无伦次地说,“我见过这景,我,我在那里。”龙可羡伸出指头,直指戏台,“在树下。” 乐声顿止,老乐师们带着小旦谢幕。戏幕渐渐拉上,树影一寸寸沉入昏暗里,预示着某种抓不住的记忆,一片叶片挂不住,从枝头跌落,龙可羡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咔”。 她闭上眼,梦境和现实,过往和当下在这一刻淆乱,龙可羡手心发凉,感觉自己接住了落叶。 可当她低头,一遍遍地握拳,没有听到叶片碎裂的声音,只有蛮横的入侵。 阿勒把她两只手握住了,按在自己胸口,和她额贴着额。 那样澎湃的,充沛的生命力足以证明他的存在感,“你得牵着我,我们说好,天黑之后你就得牵着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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