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省心也好, 免得教人欺负了去。”老仆坐下来摆弄茶具。 他年纪虽大,动作却很利索, 举手投足带着士族的从容,阿勒这才想起来,大伽正没有云游四方时,也是个翩翩如玉的贵公子。 “主子南下归家时,跟了几条尾巴,”老仆将茶盏移过去,“不必担忧,南清城没有人走茶凉这个说法,程家退出局势,但家底儿在这呢,主子自会处理干净,公子不必担忧。” 程家是造船世家。 南清城位属南域,南域是片万岛之境,有一主国,数十个属国,零零散散地分散在海域上,在数百年前的几次集权之战中,凸显了船只的重要性,程家由此进入私枭与豪强的视野,在征战里站准了队,而后平步青云,从属国的小小船坊,逐渐成为垄断全域的造船大家。 有个小道消息,据传如今祈国伏虞城的程家最初并不姓程,是招了位程家赘婿,才挂上程氏的名头逐渐坐大。 但是随着战乱纷争频发,海寇逐渐起势,起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程家,威逼利诱之,围追堵截之,为的就是程家独门的战船图纸。 程家人都是温吞耐心的好性儿,如此被耗了上百年,逐渐退至幕后,连族中的孩子们都散到各地自寻天地,如大伽正这般的,已经是最后一代的嫡支,他带着图纸远走四海,最终封在了阿悍尔神台之下。 这些事儿,都是阿勒从老仆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他转着茶盏,问了句:“老头儿和龙可羡母亲这交情深啊,为这出,本来已经淡出纷争的程家,还要担着被抬上局势的风险。” “欸,”老仆不敢苟同,“万事只看值当不值当。” “这么说,为龙可羡是很值当咯?”阿勒来了这么一句。 “自然,”老仆果然进了套,“二姑娘,唉……也是个可怜人。” 大伽正与龙霈——龙可羡母亲是时下常说的青梅竹马,只是二人呢,一个命里不动红鸾星,一个潇洒肆意心如磐石,皆对对方没有半分非分之想,于是安安生生做了数十年朋友。 十年前,龙可羡还未出生。 龙霈为家族嫁至北境,做了北境王妃,那北境王表面仪表堂堂,私下荤素不忌,什么戏子暗娼都往家里领,龙霈忍了两年,这两年里,北境王府不闻婴儿啼哭声。两年后北境王不幸亡故,龙霈挺着孕肚,借着遗腹子的名头,把三山军军符拿在了手里。 但龙霈生了个女儿,在那两年里过得不顺利,有一批心腹,也有数不尽的反对声,北境的凛风渐渐把爱笑爱闹的女孩子磨得生硬,露出凌厉的棱角。 大伽正再见到她时,她身旁多了个男子,那男子生得……十分干净,像一眼就能看透的水泊,漂亮得很,眼睛出奇的亮,仿佛从没有经过风霜和刀剑的搓磨,奇异的是,那张脸并不招人嫉妒,反而倍感亲和,很高,站在龙霈身旁,像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大犬。 然而他没有名字,他也不通人言,是个流落在此的域外之人。 当世四界——南域主属各国,北昭与阿悍尔,祈国,宁国,除四界之外的都被认作蛮荒之地,没有开化,野蛮残忍。 龙霈藏着他的身份,只说是个捡来的小傻子,就是这么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人,打起仗来神勇得好比天降魔主,一步步把龙霈捧上了那个位置。 最终为她战死沙场。 当他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腕间还绕着她的发绳。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来这世上,仿佛只是为了把龙霈从沟渠里拉出来,带她看看月亮。在他眼里,龙霈不是北境王妃,不是谁的将领,也不是谁的母亲,她就是龙霈而已。 他珍爱的,如珠如宝的龙霈。 风卷起帘脚,晃出道黄色裙摆,阿勒把眼一瞥:“出来,学会听墙角了你,听得懂吗。” 龙可羡慢慢吞吞地挪步,手脚并用地爬上榻,然后乖乖地坐着听老仆讲故事,她方才总听到个龙字,总觉得与她有关系。 阿勒把她耳朵一捂,说:“怪不得,这小东西随她爹了。” “您自个儿也小。”老仆念一句,不再说了,即便龙可羡听不明白,但对上那么双干净无辜的眼睛,他怕漏出些许情绪,再戳到了小姑娘的心。 龙可羡被捂住耳朵,哪哪都不舒坦,便挣扎起来,在阿勒跟前扭得厉害,阿勒反手往她嘴里塞了颗枣,小饕餮哪里能想到有如此招数,枣子的清甜汁水在口中溢出来,当即让她顾头不顾尾地啃了起来。 阿勒抓着这机会问了句:“龙可羡好歹是她亲生女儿,怎的落到这般模样?” 其中细处,老仆也摸不准,只知道一点:“二姑娘是在城郊庄子里出生的。” 那就是把小炮仗藏起来了,阿勒若有所思,直至感受到掌心下的皮肤微微鼓动,那两弧耳廓摸着就像猫耳朵,软得不像话,直往他掌心里挠,挠得阿勒不自然地收了手,问道:“老头儿明日能回来么?” 老仆收拾杯盏:“主子这回出门,没有半个月,怕是回不来,公子安心在家,把姑娘看好了,十个宵小也比不上你们一根毫毛。” 出门时,庭中草叶冷翠,尖梢颤颤凝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青石阶。 龙可羡把脑袋枕在小窗口,她看出了领地的区分,于是乖乖待在自己屋里,看他穿过中庭,遥遥地指了下自己。 阿勒跟老仆说的是窗纸,“那色儿不好,外头琉璃窗结霜,里边看着就要晃眼,换个水蓝色的来。” *** 翌日小雪,不上书塾。 穹顶是暗沉沉的冷灰色,寒风卷着雪粒,沿着重檐叠瓦低飞。 内院院门紧闭,书屋旁的耳房里,铜壶咕嘟着,腾起的热气里夹着几道竹条拍击声,老仆忧心忡忡,几乎想破门而入。 而龙可羡坐在书桌前,看着阿勒有一下没一下拿竹条敲打掌心,有些没睡饱的怔忪。 “小……咳,龙可羡。”阿勒把竹条插在腰带上。 龙可羡迷迷糊糊点头。 “嘴巴张开我瞧瞧。”他弯身,捏住龙可羡下巴。 小孩儿不懂得收敛力道,捏得有些重,龙可羡本来就薄的颊肉陷无可陷,无意识地张了口,紧跟着嘴里探来个硬东西。 龙可羡噎得难受,呜呜地往后缩。 “别动。”阿勒从袖中掏出根脆骨,筷子粗细,指头长短,卡住她唇沿,仔细往里看。 一圈细密的珍珠小牙中躺着尾红鱼,喉咙深处吊着两点小肉团,因为呜咽而微微地颤着。 阿勒再凑近些,想要看看喉咙,刚拉近,那尾静静躺着的红鱼就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收手,险险地从两排牙齿中逃过一截。 “你……” 龙可羡面无表情,眼圈儿通红,“咔嚓咔嚓”地咬断吃掉了软骨。 算了,想来不是喉咙损伤,那就是没人教,不会讲,阿勒拿竹条点点桌面:“你我前日在廊下撞见时,你唤了我声哥哥。记得吗?哥哥。” 龙可羡听见熟悉的词,琢磨片刻,磕磕巴巴说:“哥,哥哥?” “是了!”阿勒猛一拍掌,这一下把自己拍得重,掌心腾了片红色,但他不在意,“前日让你喊,怎的不喊?” 龙可羡又不懂了。 阿勒绕桌子走了一圈,心说急不得:“就从这开始,再喊一遍,哥哥。” 龙可羡没喊顺,不愿再开口了,把嘴闭得死紧。 “?”什么毛病,阿勒丢掉竹条,把准备好的一碟子糕点移过去,在龙可羡双眼灼灼地抬手过来时,又咻地收回来,慢悠悠地点一下桌面。 “讲好了,才有奖励,再来一遍,哥哥。” 龙可羡不想讲,把小拳头攥在袖管里,气得双颊鼓起,瞪着阿勒。 这少爷今日就做好了耗一天的准备,往藤椅里一躺,小块小块地往嘴里丢糕点:“你爱讲不讲。” 这怎么能行!那糕点肉眼可见地矮下去,龙可羡坐在高凳上,眼看着就见不到那糕点尖儿了,急得跳下凳子,团团转了两圈。 那声音就堵在喉咙口,宛如塞了团棉絮,轻得没分量,就是不容声音通行,龙可羡越急,越讲不出声儿,急得眼眶都红了,拿袖管抹着不存在的泪。 “……出息,”阿勒往她嘴里塞点糖霜,把她拉跟前站着,给她示范,“看好了,哥、哥。” 字正腔圆。 龙可羡眨巴着眼,咽了好几次口水,才发出猫儿似的声音:“吃……” “?” 这就触类旁通了? 一盘糕点下去,龙可羡撑得肚子滚圆,学会了“哥哥”、“吃”、“不要”、“好”、“请说”,然而吃饱之后,就再不肯学了,缩在角落开始翻纸玩儿。 不管阿勒说什么,她都相当敷衍。 再学两个词,“不要。” 再喝两口水,“不要。” 休息,“不要。”——因为没懂。 “学了俩字,拿鸡毛当令箭了。”阿勒叠了只纸鸟,朝她飙过去,正正啄在龙可羡额头,她呆了呆,捏起纸翅膀,不知出神地思索着什么,随后轻轻地含进嘴里。 “不准吃!”阿勒暴喝。 这声儿惊得龙可羡抖了抖,把鸟揣进袖子里,好生藏了起来。 老仆终于找准机会,端着茶入内:“歇息片刻吧,公子,我看呐,姑娘已经学得很好了,是不是?” 龙可羡点头:“好。” 接下来的十日,阿勒白日上学,夜里加课,皇天不负苦心人,在鸡飞狗跳里,龙可羡终于勉勉强强能听懂些短句,也能写几枚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只是不知为何,除开在书房里,其余时候都不肯讲话。 阿勒瘦了一圈儿,少爷脾气被磨得够呛,他心知这不是个办法。 于是第十一日,南清城的第二场雪接近尾声。 龙可羡和阿勒并肩站在门口,她新奇地拽着书袋绳儿,低头看个没完,老仆喜极而泣,目送二人手拉着手,走进蒙蒙晨雾里。
第59章 上学堂 从家里到书塾只有一刻钟路程, 因为龙可羡不愿往长街上走,只好绕后山,穿过两道土坡, 从重重冷翠里走出来时, 眼前霍然撑起一座巍然的石坊。 龙可羡看得目瞪口呆。 小土包。 阿勒本想这般说, 但及时收了口, 自打龙可羡能听懂些词句之后,他就很少在她跟前放过厥词——怕她学会了拿来对付他。 没想到在看到三重石门底下来来往往的学生后, 龙可羡脸色煞白,在人潮前才会有的恐慌再度显现,她下意识地回退两步,看着就要开跑了。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还跑!这稀稀拉拉三两个人,平素在府里见着的数都不止这些, 现在怕了?没这道理!” “阿勒,坏。”龙可羡扭着身子, 在阿勒手底下挣扎。 “龙可羡, 坏, ”阿勒有样学样地回击,人都到这儿了, 就差临门一脚,说什么也得进去, “怎么回事,不讲清楚不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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