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就撞上了侍女:“大公子可回来了, 快去瞧瞧姑娘吧。” 阿勒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步,而后冷静下来, 先问:“没有出门?” 侍女正是堵了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她也不晓得姑娘的异常从何而来,此刻大公子问起,她忙答:“没有的。” 眼看大公子脚步慢下来,开始慢悠悠把鞭子卷到手臂,再问:“脸色如何?” 说到这,侍女就愁:“没精打采的,像是病了,探额又不烫,愁人的是,姑娘这一日都没吃没喝的,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 没吃东西,阿勒抓住了重点。 *** 龙可羡屋前有扇小窗,阿勒晨起时,推开门,总能从那扇窗子里看到两团圆滚滚的发鬏,她有时在屋里蹿来跑去,有时把下巴垫在窗沿望天,有时摆盆花在那儿数叶子玩。 此时,阿勒从窗子望进去,帘子卷起,里屋床上堆满被褥,连人都给埋进去了。 阿勒进屋后,侍女连忙放下帘子,生怕黑天的寒风溜了进去,她又关上小窗,在逐渐收窄的缝隙里看到阿勒的步子不紧不慢。 没有挂脸的慌乱,也没有过分忧虑的举止,或许是二姑娘进府之后,带起了太多欢笑和热闹劲儿,让她忘记了,大公子其实是个相当“独”的人,大伽正初次带他回府,他才五六岁,神情上就没有孩子的天真稚嫩,有时冷飕飕一眼撂过来,不知怎的,就让人觉得好似里里外外都被看透了,这种带点戾气的冷漠出现在个孩子身上,其实很违和,甚至可怕。 大公子那时也不太与下人说话,就连老墉,也扎扎实实花了数月时间才让他稍微正眼看了。 大伽正每年都会带他来南清城住上半年,渐渐的,似乎熟络起来也就好了,随着年龄渐长,眉眼长开了,变成年画里走出来的精致小人儿,过分优越的皮相会让人下意识地忽略掉危险性,大公子在那时开始上学堂。 侍女回想起来,那两年,只有在某些不经意间瞟到的眼神里,会让她觉得,那股冷漠没有消散,只是大公子把它藏起来了。 后来,有醉酒的下人嚼过舌根,说大公子是草原上的双生子,因为爬得慢了一步,前头的兄长成了大汗嫡子,他连声儿都没出,就被连夜送走,否则只有被地火焚烧的下场,就因为双生子在草原上象征不详与诅咒。 自此,大公子记在大伽正名下,从出生的那刻就成了无家之人。(那下人在年夜里醉酒,失足跌入结冰的河里,没有人追究。) 风带起檐下的惊鸟铃,侍女回神,听见屋里低语声,她想——姑娘像是把大公子带小了。 他心底里有些缺失的东西在慢慢回流,但填补在那缺失上的很少,他似乎靠着这种感情缺失在重塑行事,在堂而皇之地走一条更险更窄的路,更多的呢,是绵绵不绝地倾注在了龙可羡身上。 但还不够,侍女望了眼天色,她也说不明白,哪里不够。 侍女想了许多,但屋里屋外,实际上是两个气氛。 *** 龙可羡窝在床里侧,盘腿坐,把脑门抵在墙上,因为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好笑又好可怜。 阿勒把下巴垫在垒高的被褥上:“搭窝么你。” 龙可羡抽抽鼻子,没有搭话。 “今日庄子里打了头鹿送来,要炙鹿肉呢,厨房来人问,晚间要不要在正屋支个锅子,烫鱼片吃,你怎么说?” 讲到吃的,龙可羡抽抽得更厉害了,那瘦弱的肩骨一颤一颤,阿勒扑哧地笑出了声,天老爷,看她抽抽就想笑。 龙可羡蓦地扭头,把脸板起来,怒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 “哦,还能听话,耳朵没坏,眼睛挺有力道,眼睛也没坏,那是喉咙坏了?”阿勒把被褥压下个凹槽,“来,大夫给你瞧瞧。” 讲着讲着,从袖中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匣子,锁扣“咔哒”一启,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糖球儿,“今日瞧见的新鲜样式,这糖衣漂不漂亮?” 龙可羡抽一记鼻子,点头。 “想不想吃?”阿勒循循善诱。 龙可羡再抽一记鼻子,把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猛地上前,飞燕归巢似的往他胸口撞过去。 “……”阿勒闷咳两声,“魂都被你撞出来了龙可羡。” 龙可羡才不管,跪坐着,闷不吭声,把脸直往他怀里拱,阿勒不擅长温言细语哄人这事儿,只好任她抱个够,嘴里还在叨叨:“差不多了啊龙可羡,要么麻溜地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要么从我身上下去,哪儿学来的,一来劲就扑人,就挂在人身上不下来,当自己还三岁么。” 话讲长了,龙可羡就闹不明白,她只是听着阿勒语气尚算温和,心里边觉着,坏东西不再是个坏东西了,她也可以对他好点儿,于是一骨碌又从他身上爬下来,跳下床,在匣子里挑挑拣拣,把金珠捞出来,一股脑堆在床上,攒成个圆。 而后想想,踮在椅子上,将大黑剑从墙上取下来,也放床上去,转头又朝书柜上翻找。 就这般,龙可羡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将所有的宝贝都搜刮出来了,堆成小山堆,朝阿勒那一推。 “给我的?”阿勒指自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别是惹了什么祸事要我扫尾巴。” 龙可羡这听不懂,她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垂着眼,眼里蓄着泪,鼻尖眼眶一水儿的红:“我是,要死了的。” “……”阿勒很怀疑,他凑过去,“哪里要死了?面色红润得很,能不能大点儿声,抬起头来说话!” 龙可羡抬起眼,煞有其事地说:“我,要死了,给你很多。” “什……”阿勒突然从那张启启合合的嘴里瞥见了什么,上手掐住她的脸,“张嘴。” 龙可羡悲从中来,露出了自己残缺的牙床,那排小巧的牙齿陡然缺了一枚,看起来黑漆漆的,十分突兀。 电光火石间,阿勒明白了。 掉了颗牙,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搭了个窝,准备把自己埋在被褥里,然后将所有家当都给了阿勒,连那把自来宝贝的大黑剑都指定阿勒做顺位继承人。 天老爷!阿勒心里有一万只鼓槌在击打,憋笑憋得肚肠绞痛,但这小子坏死了,偏偏一本正经,哀叹一声:“可怜。” 龙可羡眼圈更红了,这会儿是真情实感的,磕磕巴巴地说:“龙可羡,没饭吃,龙可羡,死掉。” 这意思就是,掉了牙,就没法吃饭,没法吃饭,自然要饿死。 阿勒肃穆地点头:“龙可羡小可怜,掉牙了,这牙齿啊,得一颗颗掉,先是下排,再是上排,要不了几日,龙可羡就是没牙婆了。” 龙可羡懵了:“全部?” 阿勒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全部。”而后把金珠敛进手里,“这些,我就笑纳了。” 龙可羡像是怔住了,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在阿勒即将破功时,她陡然扯开嗓子,嗷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动静把屋里屋外的人都惊着了。 阿勒尤其如此,他不是没看过女孩儿哭,但别的女孩儿都是揪块绣蝶的帕子,得先低头,眼泪蓄在眼眶里,缓缓地从脸上蜿蜒而下,才能挤出一点细小的哭腔。 哪像龙可羡。 龙可羡边嚎嗓子,边拿袖管抹着泪,站起来就往外走。 阿勒忙跟上:“骗你的,不会死的,龙可羡,不会死的。” 龙可羡停了一下,满脸挂着泪花儿,哭得打了个嗝儿:“骗,骗你的?”她还分不清人称。 “假的,龙可羡,不会死。”阿勒举手保证,指她鼻子,“鼻涕花儿出来了。” 他神情认真,没想到龙可羡忽然捏拳,照着面门捣了他一拳,扯开嗓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坏东西! 龙可羡踢了一脚门槛。 坏东西! 龙可羡边走边哭,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看见了,阿勒呢,阿勒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这辈子第一次挨揍。 这天夜里吃饭,二人对边坐,一个顶着红眼眶,一个顶着黑眼眶,吃得气势十足,连之后两日都过得针锋相对。 此时的阿勒和龙可羡,不论喜怒都很薄弱,在某个层面上,他们都在寄人篱下,他们之间有一枚纽扣,叫做大伽正,产生的温馨或吵闹的氛围,都是基于这枚纽扣。 若是这枚纽扣不在了,随之分崩离析的,除了这个宅子,还有他们俩人,或许用不上分崩离析四个字。 就是散了,风一吹,就散了。 但紧跟着发生的事情,让他俩在超脱“责任”与“听话”这种半强制指令之后,产生了某种联结,真正让他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一枚种子,也是一个开始,昭示着仅有两个人参与的感情正在悄然萌发,虽然无关情爱,但足够隐秘。隐秘产生依赖,阿勒此时还不知道,几年之后,他终将在这种依赖里滋生出贪婪。 秘密是导火索,冲动贯穿始终,爱的暗面同样是爱。
第61章 共依偎 事情是腊月初八这日发生的。 第一束日光落在屋脊, 新雪初化,龙可羡换了只新书袋,踩着小麂皮靴子, 是年内最后一天上书塾。 她是从阿勒屋里出来的, 一阵风似的卷在前边, 头发还没梳, 乱糟糟地簇着脑门顶上两个旋儿。 阿勒跟在后头,脸色不太好——这小东西, 半夜卷他被子! 话要从日前龙可羡踹的那脚门槛开始说起,阿勒顶着张黑眼眶黑脸,也踹了脚门槛,那薄薄的一道槛当即身负重伤,不过扛了短短两日便四分五裂。照老人家的道理, 屋里动土修葺时是不宜住人的。 府里空出来的屋子不多,大伽正屋里堆满经卷, 后院一排是下人屋, 住哪里都不合适, 那会儿龙可羡还不知道此事,老仆和侍女商议着, 带二姑娘去庄子里玩两日,阿勒却说:“住我屋。” 说来是奇怪的, 仿佛吵归吵,打归打,要阿勒看着小炮仗被丢到庄子里就是不行,诚然也讲不上是丢, 但他就是不得劲儿。 讲完这仨字,阿勒紧跟着补了一句, “别说是我的意思啊。” 这别扭劲儿。 当夜,龙可羡抱着小毯子,不明所以地站在阿勒屋里,听阿勒一板一眼地训话讲规矩——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儿。”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 规矩讲了一箩筐,龙可羡看似听得全神贯注,实则眼里早就放空了,阿勒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但他事先讲好规矩,为的只是待龙可羡犯了错,有个由头收拾她,他惯常喜欢事事掌控主导。 屋里没有下人,阿勒抱出被褥,垒在榻上,要龙可羡自己去睡。 刚开始还好好儿的,阿勒侧耳听着,龙可羡在榻上窸窸窣窣,摸了会儿枕头,又坐起来玩了会儿,还趿着鞋喝了口水,便再没有动静,他心说还算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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