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零星几声尖叫,天地间便只余风吼浪摧。 天不亮时便有人推门而入,将他们赶往前舱。 果然是下九流的手段,一路上所见船客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被各色缠头水匪驱赶着推搡着,拖着棉花腿费力挪步,连手也抬不起。 进门时,龙可羡脚下踉跄,红缠头是个不惯怜香惜玉的,搡了龙可羡,阿勒眼皮蓦地跳了一下,手放在腰间铁镖。 却见龙可羡陡然惊了惊,眼里红通通的,轻轻抽鼻子,一副抽抽嗒嗒的可怜样儿。 阿勒:“……” 宛如见到了换牙时的小龙可羡,甚是亲切。 *** 风浪初息,豆大的雨嘈嘈切切地落。 前舱比中舱宽敞,最里头垒了七八只木箱,一个矮个子少年蹲在上边,白衣紫冠,描眉敷粉,用余蔚的话讲叫往死里捯饬自己,只是面色发冷,眉脚吊得高,满脸不耐,愈冷却愈艳,竟也有种性别倒错的风情。 ? 可这人,不是索檀又是谁。 “不是他,”阿勒低声,看向少年的目光复杂,“形貌好改,筋骨难易,你看他头骨肩臂胯部……罢了,你还是别看。” 确实不像,龙可羡停在他前半句,应道:“那个是狐假虎威,这个是蛇蝎美人。” 这都哪跟哪,阿勒拿肩把龙可羡视线一挡:“别看了!往哪儿瞧呢,要不要扒了他给你瞧个仔细?” 龙可羡声音闷在他衣衫里,良久:“……啊?” 四周吵吵嚷嚷的,哭求声哀叫声喘息声此起彼伏,像座裹在雨声里巨大的牢笼。 陆续还有人被带进来,龙可羡和阿勒被推到墙角坐下,身边正是范素。 三人对了个眼神,凑一块儿,嘀嘀咕咕。 范素身上酒气都没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挠挠头先解释道:“跟这些水鬼动起手了,他大爷的,这些个下里巴人,手是真重!” 龙可羡看着他被揪秃胡子的下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海上不安稳这是常事,但程记……程记怎么可能哪!”范素说两句话就喘,还是不敢置信地说,“程记上一回出事,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倒霉。”龙可羡闷声说。 “没事的妹子,海上劫掠者都图财,只消让家里交够赎金,都能全须全尾地回去。”范素以为姑娘家害怕,劝了句。 回应他的却是锃亮的刀面。 红缠头抖出刀,呵斥:“闭嘴!” 龙可羡看着红缠头走向别处,挪了个位,手肘顶顶阿勒,而后掌心朝上翻开,里头躺着饱满的板栗肉,意思是吃吗? 阿勒今日鼻音更重,说话做事都慢悠悠,懒筋和病气一起发作,整个人像一幅褪了色的春/宫,招人还是招人的,只是隔了层雾,没那么靡艳了。 他看着她的掌心就笑了,吞下绵软的板栗仁,问:“你出门一向倒霉吗?” “这么说来,你倒是诸事皆顺?”龙可羡不答,反问。 “命好,运好,人好,老天爷爱惜,常有眷顾。” “可你还是在海上遭难,落到我手里,”龙可羡抬起下巴,“老天爷也不是时时都闭着眼。” 阿勒扑哧地笑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巨响,舱门重重拍上,气氛凝重起来,众人渐渐哑声,静得落针可闻。 “我要找一个人,”白衣裳少年跳上最高的木箱,托着腮,把底下人挨个看过去,“我想请他喝盏茶,可他却过我府门而不入,拿我当傻子耍着玩儿,满心惦记程家,真是好没道理。” “小公子找什么人?”前头有人胆儿肥,问了句。 “北境王。” 满场哗然,范素连忙把衣裳理理好,抚顺鬓发:“北境王竟在船上么?兄弟,妹子,你们瞧我这,可还成?瞧得过眼吗?” 白衣裳少年轻轻一笑,拨着指头,天真地说:“有人告诉我,他就在这条船上,若是找不到,我就只能把你们都杀了,丢进海里喂鱼。” 阿勒半笑不笑:“骁勇的神将,只手遮天的权佞,辜负春心的薄情人,北境王很本事啊。” 龙可羡沉默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漏了件什么事:“我有一事奇怪。” 阿勒哼声:“你说。” 龙可羡眼神下滑,落到他平坦的下腹部。 “昨夜他们下的是迷药,别人都是昏睡,为何到你这,就是发/情了?”
第8章 爱慕 到你这儿就是发/情。 这几个字眼在阿勒耳边回荡,龙可羡把爱欲催生的自然反应讲成动物本能。 是了,就两人如今的关系来说,哪里来的爱欲? 那经年累积的羁绊,贯穿整个少年时代的感情,天崩地裂的吵闹,青涩幼稚的试探,先行者的觉醒与年幼者无意识的调戏,都成为了阿勒一个人的秘密。 他在回忆里独自负重,走过春夏,渡过重洋,来到一无所知的龙可羡身边。 他要怎么说呢? 我怀藏被遗忘的秘密,满腹贪欲皆是为你,我想咬着你,让你偿还我春宵百十夜,也想牵着你,在冷雨夜里窃窃私语。 龙可羡会当场把他劈成八段的! 两人如今哪,只有一枚金珠带来的诡异羁绊。 阿勒确实是另辟蹊径,两人如今不适宜谈感情,对这钱眼儿里钻营的小姑娘来说,有什么比买卖形成的契约关系更牢固呢? 不能是爱欲,那便是本能。 撇除爱意的,下流,汹涌,且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的本能。 *** “北境王怎可能窝在船上,受这等委屈嘛!” “你们谁入王都,见过北境王没有?长得究竟是八条胡子,还是有一丈高?” “刘公子,你一会儿姓刘,一会儿姓劳的,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我……我,兄台莫要拿我口音,做取笑!” “哟,反正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家里有妹子嫁去了程家,每旬都往来坎西港和伏虞城,船户都认得我!” 船舱里流动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外头下着大雨,又行走在夜海上,湿气若有似无地盘桓在舱内。 那白衣裳少年完全充耳不闻,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就是笃定他要找的人就在船上。 大伙儿都有气无力,手脚绵软,但大多人都不担心会丧命在此。 在祁国,王室不作为,混乱的土地更是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这里不讲血缘与正统,秩序崩坏,贫富悬殊,半边天都是大大小小的商户撑起来的。 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以商养兵,以官护商,全是勾勾连连的裙带关系,弄死一船富商巨贾的代价太大了,没必要。 再者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遇过事,慌一阵儿也就定心了。 此刻大家忍着,愿意陪着这白衣裳小子玩一出猫抓耗子,不过是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上了岸,就是新账旧账一块儿清算的时候。 一旁的范素探头探脑,忙着环顾舱内,寻找传言里的北境王,不知是灯下那个筋肉贲张的虬髯客,还是桌旁那个儒雅聪慧的斯文人。 他藏在人群里,心里也在慌张地寻找出路吗? *** 龙可羡眨巴眼睛,在耐心等着回答。 舱内人心浮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挤在角落,隐秘的暧昧悄悄流淌。 但她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阿勒的心里过了一遍春秋冬夏,克制摇摇欲坠,恶念蓄势待发。 “且过来些,我讲与你听啊。”阿勒终于开口了,声音是病人特有的轻缓,在密集的交谈声中淡得跟水一样。 龙可羡毫无所觉,乖乖凑耳过去。 “因为我……”阿勒把光都挡住了,在这黯淡一隅,纵容自己放肆地俯视着龙可羡。 距离正在缩短,龙可羡的耳朵随之很轻地动了动,颜色也从之前的白润变得泛粉,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 阿勒目睹了这个过程,眼神开始变得危险。 龙可羡听不清后续,好奇心在胸口刺挠,于是忘记了危险,凑得更近了,近到能闻到阿勒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掺着青草药泥香,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连他病中带着的热度都清晰可感。 阿勒不动声色地引诱她,眼看她越来越近,进入他的阴影里,然后突然俯首下去,咬在她耳旁说了句话。 耳廓触到了点湿润,立刻变得滚烫。 “!”龙可羡猛然退后,背部“砰”地撞上墙壁,耳廓先是镀上一圈红,接着她伸出手盖着耳朵,用力搓了七八下。 那红色肉眼可见地往里蔓延,直到两边耳朵都烧成红色,简直拧一把都要滴血了似的! 阿勒无辜地说:“不听了吗?小菩萨。” “不听了!别这样叫我,你……”龙可羡含混不清道,“病西施!” 她把脸埋进腿弯里,还在蹭着耳朵,想要把那怪异的触碰盖掉,心里十分懊恼,都想要把阿勒捆个百八十圈,就地吊起来,抽两鞭子醒醒脑袋。 龙可羡很少害羞。 前夜,突兀地撞见阿勒不着寸缕的背身时,她能面无表情地关门,落座,心里默默想这人身段风流,勾人得很。 昨夜,两人都挨得那般紧了,龙可羡也只想着他病得真不是时候,烘得她发热渗汗。 男人的身体对她而言就是皮肉与筋骨的构成,顶多有的人皮相骨相好些,有的人消瘦苍白些,在她眼里就是牡丹与白梅的区别,她不感兴趣。 她的软肋不在这儿,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手脚,还是游走全身的劲力,亦或是心绪,龙可羡都有几乎完美的掌控。 独独有一点不好,耳朵甚是敏感。 一点温度或是触碰,甚至听到某些声响,都会让它为之变色。 往常没有谁会凑在她身边咬耳朵,她总是与人们隔着六道玉阶,或是三四个身位,保持着礼法规矩上应有的距离。 只有阿勒……龙可羡脑子里回闪他无辜神情,和刻意放轻的语气,咬着牙,你大爷的。 “听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冷冰冰的。 龙可羡抬起头,却对上一道极明艳的颜色。 石述玉施施然几步走过来,满脸都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没有在帮我找人。” 正是先前蹲在木箱上的白衣裳少年。 龙可羡注意到他有些孩子气,尽管描眉敷粉,嘴唇擦得红艳艳,但走近了,细看五官其实很寡淡,像什么呢,像知道自己形貌普通,便使劲用一身行头来补足颜色,拱足气场。 只有小孩子才要扮大人。 石述玉先是淡淡地睨视龙可羡,须臾,不耐的神色淡去,干脆蹲下来,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 让龙可羡想起一出戏,叫阎王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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