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问江雪溪:“你笑什么?” 不得不说,皇帝的容貌其实很出众。但他生性残暴,哪怕此刻并不像是动怒的模样,眉目语气也自然而然带着隐隐的诡谲,就算是积年侍奉的贴身近侍,看到皇帝这幅模样也不禁心头打鼓。 然而江雪溪却没有哭。 他仰起头,声音天真稚气:“真好玩。” “哦?”皇帝问,“什么好玩?” 江雪溪说:“原来把脑袋从脖子上拿下来,人就不会说话了,这不好玩吗?” 他的神情认真,声音稚嫩,粉雕玉琢像个漂亮的小仙童,然而这么稚气可爱的一张小脸,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天真又残忍,却足以令任何人如坠冰窟。 皇帝盯着面前的五皇子:“你觉得好玩?” 被皇帝注视着,江雪溪明显害怕起来。他往后挪了挪,怯怯地小声问:“我是不是不该觉得好玩?”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把抱起了怯生生望着他的江雪溪,毫不在意这孩子此刻全身上下沾满了血。 “不愧是朕的儿子。”他说。 从那日起,五皇子江雪溪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即使当年郑昭仪盛宠时,她的孩子子凭母贵,受到皇帝的偏爱,但皇帝本身并不是一个怜惜幼子的父亲,他对郑昭仪之子的偏爱并非舐犊之情,而是因为宠爱郑昭仪,所以连带着爱屋及乌罢了。 但五皇子不同,皇帝对他的宠爱之深,甚至可以与郑昭仪比拟。这并不是指皇帝对年方五岁的幼子有什么特别的情愫,而是指五皇子如今在他身边的位置,和郑昭仪生前扮演的角色实际非常相似。 对皇帝来说,郑昭仪并不是妃子,而是玩伴。 她能得到宠爱,是因为她对皇帝的意义与众不同。无论皇帝起兴要玩多么血腥残暴的游戏,郑昭仪都能面不改色甚至乐在其中,不像其他美人动辄惊恐痛哭,令皇帝生出一种寻找到知己的感觉。 对皇帝来说,美人易得,郑昭仪这样的玩伴难得。但当郑昭仪在刀剑威逼下露出惊惶恐惧的神色时,皇帝立刻大感失望,他发现这个玩伴变得不称职了,像其他平庸无趣的妃嫔一样惊惶无趣。 一个不称职的玩伴,当然会被皇帝毫不留情的丢弃。 然而令皇帝惊喜的是,他刚刚亲手射杀了旧的玩伴,立刻又获得了一个新的可塑之材。 皇帝很满意,他曾经亲口说过:“想不到江氏这样惹人生厌的女人,居然能生出如此肖似朕的儿子。” 年仅五岁的五皇子江雪溪,从此被皇帝另眼相看,亲自抚养。 皇帝忙着作乐,说是亲自抚养,事实上只是给江雪溪换了个离皇帝更近的宫殿,令人给江雪溪挑了几个老师。 偶尔皇帝心血来潮,会叫江雪溪过去问一问诗文功课——皇帝自己精擅诗文,饮宴时赋诗作文取乐更是雅趣,因此他也并不打算让自己十分看好的儿子做个谈吐粗鄙、不通诗文的文盲。 只有在幸臣们献上一些‘新鲜有趣’的残暴游戏时,皇帝才会兴高采烈地传召江雪溪过去共赏,这同样也是一种对江雪溪的试探。 无疑,江雪溪令皇帝非常满意。 随着五皇子一年年长大,开始出入宫廷,他的容光和他的声名同样远扬。人们惊叹于五皇子的美貌,却又对他和皇帝如出一辙的残暴恐惧愤恨。 皇子年纪渐长,便不适合再住在宫里了。皇帝很不愿意放自己的玩伴出宫,所以仅仅让江雪溪搬回了较为偏僻的长乐宫,而迟迟不发话让他出宫开府。 江雪溪今年十八岁,齐国贵胄大多十五六岁便开始议婚。江雪溪母亲故去,他自己不提,皇帝也不会有闲心去刻意为他安排亲事,长乐宫中只有江雪溪一个主人,这座宫殿虽然不算很大,但因为主子太少,居然还显得空旷。 沐浴差不多到了尾声,景昀正好把江雪溪的过去拼凑出来。 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披上衣裳,忽然轻嘶一声。她低下头,只见雪白的十指开始发红,还泛起了轻微的麻痒。 景昀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醒来时不知在雪地里冻了多久。她四岁引气入体,开始修行,早就忘记了普通凡人的身体多么脆弱。 果然宫女呀了一声:“姑娘这是受寒了。”旋即立刻扬声叫人去取药来。 没过多久,取药的宫人空着手回来,恭谨立在门边,打起了门帘。 殿内宫人立刻全都拜倒,口称殿下。 景昀抬起头,只见江雪溪踏进了殿门。 他换了身杏色常服,带了只小匣子来,温声道:“我听到侧殿这边找药,就过来看看。” “劳烦殿下了。” 江雪溪道:“玄真姑娘不必客气,是我请你来做客的,自然该照顾好你。” 他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霭的老妇人:“这是姚女官,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命人告诉姚女官即可。” 景昀朝姚女官微微颔首,以此表示礼数。 她曾经听师兄提起过,江皇后身边的亲信女官都随着和颐公主到了长乐宫,江雪溪自幼便由她们照顾,这位姚女官只看衣裳便知地位不低,应该是江皇后身边的旧人。 江雪溪旋即道:“我带了药,玄真姑娘,你把手伸出来。” 他的声音柔和,手里捧着药匣,低眉望向景昀时轮廓秀美熟悉惊人。景昀有刹那间的恍惚,一瞬间几乎以为此刻面前站着的是拂微真人江雪溪。 但那恍惚也只是转瞬即逝。 景昀注视着江雪溪的面容。 他的神情是那样真挚,几乎可以称之为款款温柔。然而景昀对他太过熟悉,她知道江雪溪真正的温情是什么模样。 因而她能轻易窥见面前江雪溪这幅温柔的面具下,隐没着虚假的亲近和冷漠的估量。 自初见时江雪溪邀请她上车那一刻开始,他从未停止过试探。 “好。” 景昀平静地伸出手。 她雪白的双手已经开始泛红,这是冻伤的缘故。倘若不及时处理,很快就会变得红肿麻痒。 江雪溪从药匣中取出一只玉白瓷瓶,宫人欲接,却被他挥退:“我来吧。” 宫人端来铜盆,江雪溪仔细洗过手,用绸缎擦干,然后打开瓷瓶,用小银勺挑出淡红色药膏,又换了另一只银勺,将药小心涂抹上景昀的双手。 江雪溪指尖不经意拂过景昀的掌心。 他忽然有短暂的失神。 ——那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再度从江雪溪心底升起,仿佛他曾经这样做过许多次。 就好像在城门前,他心有所感,回首下望,看见城门前那道身影时,顷刻间居然险些落下泪来。 景昀垂眸,静静注视着江雪溪的动作。正逢江雪溪抬起眼来,二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是一顿,又各自垂眼错开交织的目光。 . 这药确实很好,涂抹之后,原本泛红麻痒的地方立刻感到一阵清凉。宫人们捧来柔软细纱,覆盖上景昀涂了药的双手,须得等药膏完全起效后,才能揭下细纱。 江雪溪为景昀上好药,便起身告辞。 接到消息前来侧殿之前,江雪溪也刚刚沐浴更衣,换上了面圣的常服,正准备先去见皇帝。好在上个药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如今过去面圣,也还来得及。 姚女官忧心忡忡地跟出来。 她是江皇后身边的旧人,照顾江雪溪长大,如今江雪溪身边母亲姐姐留下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个了。说是主仆,实际在私下里,她更像是江雪溪的半个母亲。 “殿下。”姚女官蹲下身,替江雪溪仔细抚平衣摆的压痕,慈爱担忧地叮嘱道,“天晚了,您早点回来。” 江雪溪嗯了声,姚女官送他出去,低声道:“殿下,你还没说完呢,东侧殿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历,该怎么应对?” 车已经停在长乐宫宫门外,江雪溪急着去面圣,来不及和姚女官多言,只匆匆嘱咐一句:“以礼相待,事无巨细,都要记下来向我回报。” 车朝着宣政殿驶去。 车中侍立在江雪溪身侧的,是个年轻的内侍,名唤长风。他是江雪溪的亲信侍从,最为忠心可靠。 江雪溪合上眼,手捧一盏温热的茶水,缓声吩咐道:“东侧殿那里,你放几个身手好的人,暗中盯紧了。” 长风知道江雪溪从宫外带回来一个女子,今夜江雪溪必须去面圣,也有需要向皇帝报备的缘故。他惊讶道:“身手好的?这可得好好挑选。” 即使江雪溪深受皇帝宠爱,在宫中豢养高手也是断然行不通的。因而江雪溪想找可靠的好手不难,但人进不了宫中,皇宫内能用的,统共就那么几个,多半已经有了差使。 江雪溪道:“仔细挑选。” 长风应下,又好奇道:“殿下,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需要您把她带进宫里,又命人里三层外三层盯着。” 江雪溪淡淡道:“不知道,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她。” 长风讶道:“啊?” 江雪溪道:“我今日初次见到她时,明明只是仓促瞥过,一看到她,就生出一种心头一悸、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长风欲言又止。 江雪溪道:“我对她说,一见如故不外如是,想请她上车叙话,她居然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我与她谈话时,只觉得她所说的字字句句,无一不合我的心意,仿佛我们已经认识许久、相交莫逆。” 长风欲言又止。 江雪溪继续道:“我最后以此为由,邀请她随我过府,她同样一口答应,我这才将她带回宫来——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轻易应允?” 长风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觉得,也有几种可能……” “你说。” 长风于是道:“第一种可能,是这位姑娘见到殿下的风姿神采,为殿下所倾倒。” “第二种可能,是殿下在外声名远扬,这位姑娘曾经听说过,因而……” 他这话就说的很巧妙委婉了,江雪溪身为暴君最宠爱的儿子,在宫外可没有什么好名声,所谓‘貌比仙人,心似蛇蝎’的评价比比皆是。长风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指景昀恐惧五皇子的声名,因而不得不顺从。 在江雪溪听得不耐烦之前,长风终于说出了与江雪溪所想一致的推论。 ——“第三种可能,她是有备而来,蓄意接近殿下的。” 江雪溪正是这样想的。 他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倘若他曾经见过景昀,绝不至于想不起来。 所以,那种似曾相识、异常熟悉的心悸,在江雪溪心里就显得极其可疑了。 他年幼时得到皇帝偏爱,皇帝多次称赞此子肖父,更不用说他至今未曾出宫开府,宫内外屡有传言,说皇帝有意立五皇子为储君。 江雪溪的兄弟并不少,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中,有很多人同样对那把储君的椅子跃跃欲试。从小到大,江雪溪不知面对过多少花样翻新的明刀暗箭,以至于见到景昀的时候,他立刻生出了浓重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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