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捧来一条白狐皮斗篷,为景昀披上。 斗篷崭新,上面缀着丝绦米珠, 明显是女子式样,景昀目光在丝绦上多停了两秒,宫女已经笑道:“昨夜下雪了,奴婢们到长乐宫库房中取了件御赐的新斗篷,连夜给姑娘改的,只是御赐衣物多半是按着殿下身量做的, 奴婢们行事仓促, 哪里改的不好, 还请姑娘恕罪。” 景昀认真看了这位宫女一眼,她记得对方叫做淑慎,是侧殿服侍她的宫女之首,于是认真道:“多谢你们,实在辛苦了。” 她在幻境里身无分文, 连醒来时穿的那身沾湿的衣裳都被长乐宫宫人取走打理了,实在拿不出东西表示谢意, 只能嘴上说句感谢。 淑慎一愣, 旋即笑道:“姑娘说哪里话, 这是奴婢们该做的。” 她又提醒景昀:“姑娘想走走路, 便在廊下走, 殿下最喜欢赏雪, 庭院里这片雪历来不准旁人踩踏。” 景昀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而后问:“殿下现在起身了吗?” 淑慎道:“奴婢不知,姑娘若是想见殿下,请稍等片刻,奴婢遣人去通传一声。” 派去正殿的小宫女很快折返回来,对景昀道:“殿下请姑娘过去。” 江雪溪坐在正殿檐下。 天很冷,他只披了件半薄不厚的檀红外袍,一手支颐,目光投向檐外,不知是看宫墙上堆积的白雪,还是看宫墙外悠远的碧空。 一旁红泥炉上煮着茶,袅袅烟雾升腾而起,江雪溪秀美的侧脸在遮蔽的烟雾中渐渐模糊。 他闻声转过头来,眼神空洞而冷淡,但很快,江雪溪乌鸦鸦的长睫垂下又抬起,眼底已经盈满了柔和虚假的笑意。 “玄真姑娘。”他温声道,“起的好早。” 江雪溪指指身旁的椅子,朝景昀示意。 景昀在他身旁落座,道:“殿下才是早起的那个,昨夜四更天才归,现在卯时末,就已经起身了。” 江雪溪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昨夜回宫,根本没有睡下,又何来早起之说呢?” 景昀讶异地看向他,果然注意到江雪溪冰白的面容上有极其浅淡,近乎于无的倦色。 不待景昀发问,江雪溪已然曼声吟道:“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 他朝檐外探出手,雪已经快要停了,几片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停在他掌心,转眼间化成了水珠,消散殆尽。 江雪溪凝视着掌心消散的水珠,神情似乎有些惋惜。 他收回手,怅然道:“让你见笑了,我很喜欢雪,可惜一年到头,也只有短短几日能看上一眼。” 景昀道:“我也很喜欢雪。” 江雪溪转头对她微笑,柔若春风,但落在景昀眼里,那笑容仍然无比虚假。 师兄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江雪溪微笑道:“好巧。” 景昀怅然道:“不巧,我喜欢雪,是因为我师兄很喜欢,他名字里也有个雪字。” 江雪溪讶异道:“是么?” 景昀凝望着庭中大雪压枝的白梅,静静道:“从前……” 她的话音突然停住,道:“抱歉,我走神了。” 江雪溪的笑容完美无缺,仿佛用上好的画笔细细描绘而成的一幅面具,从始至终毫无改变。 “无妨。”他轻轻地,略带惆怅地道,“玄真姑娘师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景昀轻声道,“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待我好的人了。” 江雪溪问道:“那么你既然知道去何处寻找他,又为何不立刻动身呢?” 景昀平静说道:“他不记得我了。” 江雪溪有刹那间的错愕。 因为他留意到,景昀眼底有泪光一闪而过。 江雪溪忽然低下头,按住了心口,轻轻喘息。 他面色本来白如冰雪,现在更是不见丝毫血色。景昀立刻变色:“殿下?” 守在不远处的宫人侍从们纷纷涌来,江雪溪仍然低着头,抬起一只手摆了摆,掌心向内,是个制止的动作。 侍从们犹疑地止住脚步,景昀却已经起身来到他身旁,江雪溪抬首,对她勉力一笑:“我没事,可能是昨夜未曾休息,胸口有些滞闷。” 景昀秀眉微蹙,朝他伸出手:“殿下可否让我诊一诊脉。” 江雪溪微怔,似乎没有想到景昀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反而收回了手,朝景昀促狭一笑。 “不好。”他说。 尽管是拒绝之语,但江雪溪神情促狭,语气轻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绝不至于使人尴尬。景昀也不勉强,收回手点头:“望殿下爱惜身体,善自珍摄。” 江雪溪微笑道:“多谢玄真姑娘,那是自然。” 只这么短短一句话,虽然他的语气依然柔和,但景昀敏锐地意识到,江雪溪的态度立刻变得隐隐疏远起来。 ——客套的、有礼的、毫无破绽的。 景昀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起身颔首:“既然殿下身体不适,还是该请太医来看看,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江雪溪并不阻拦,直到景昀离开正殿檐下,那看似秀美纤弱的背影沿着回廊远去,消失在侧殿门口,他才缓缓摆手,止住了身后来人的搀扶。 “我没事。”江雪溪淡淡道。 来人问道:“方才那就是殿下带回宫的女子?” 江雪溪背身朝殿内走去:“进来说话。” 殿外飞雪漫天,殿内却暖如春日。 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桓公子。”宫女奉上茶,“请用茶。” 桓容对那宫女一笑,直把那宫女笑的面色泛红退下去,才正色对江雪溪道:“殿下,你没事吧。” 江雪溪平静道:“无妨。” 桓容松了口气:“我看你就是多思多虑,又动不动一夜不睡,熬出来的毛病——还是请太医来诊脉吧。” 江雪溪说:“不必。” 桓容道:“不能讳疾忌医啊,殿下!” 他一念叨起来就没个完,江雪溪被他烦的受不了,蹙眉道:“张岩和王启静今日都不当值。” 这两位太医是江雪溪的亲信,也是他唯二可以放心的太医。桓容一听,果然住了嘴,不再劝了,只是还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真不要紧?纵然不要紧,等明日他们当值,也要再召他们诊脉看看。” 江雪溪道:“你一大早进来,就是为了劝我诊脉?” 桓容道:“当然不是,我本来没打算这个时候进宫的,谁知道一大早起来,就听说昨夜你拔了四皇子的舌头?” 江雪溪蹙眉看他,淡淡道:“外面是这么传的?” 桓容立刻道:“那当然不是,我听说的是四皇子说错话惹了皇上不快,皇上令人拔了他的舌头——不过又有风声传出来,说当时你也在?” 江雪溪不答。 桓容说:“我一听你也在,就猜到这件事少不了殿下你插手——四皇子此人,外强中干,空有野心没有手段,没事怎么会往皇上面前凑。” 江雪溪淡淡道:“他就是钓上来的那条鱼。” 桓容一愣,旋即连拍大腿,痛心疾首:“可惜了,可惜了!” 半年前,皇帝手下头号鹰犬,清吏司指挥使刘煌被冠以谋逆之名,判了四十条大罪,即将凌迟处死。然而就在行刑前夕,刘煌突然跑了。 为此皇帝大发雷霆。 刘煌是皇帝手下最利的一把刀,沾血无数,百官早对他恨得牙痒痒,皇帝要处置刘煌的消息传出,百官群情激奋,纷纷弹劾。又怕刘煌能够翻身,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于是满朝上下齐心协力,为刘煌定下四十条罪名,判了个凌迟之刑。 刘煌一度位高权重,百官退避,是故负责刘煌此案的官员,皆是重臣贵胄。而刘煌逃走,皇帝震怒,自然要拿负责此案的官员开刀。 重臣与贵胄世家有苦说不出,毕竟刘煌确实是跑了,是他们的人办事不利。而皇帝发起疯来没个限度,狠狠杀了一批人,刘煌至今仍然是通缉要犯,画像张贴在城中各处。 唯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刘煌从始至终都是皇帝的人。 皇帝疑心病起,要杀朝中重臣,刘煌就是杀人的借口。皇帝要将刀锋由明转暗,在暗处为皇帝更好的分忧,刘煌就‘越狱叛逃’。 皇帝需要人替自己操控刘煌这把刀,自然想到了最宠爱的爱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其实很大方。譬如江雪溪将刘煌一事做的很完美,因此皇帝就愿意给江雪溪一点好处。 ——这点好处,就是皇帝其他儿子的性命。 但这好处终究也有限度,皇帝不在意儿子的生死,所以江雪溪借刘煌来钓鱼,他明知此事,非但不阻拦,反而还等着看戏。但江雪溪替他办一件事,就只能拿一件事的报酬。 刘煌此事,值一个皇子的性命,但不值更多。 皇帝对江雪溪另眼相看,江雪溪如果硬要再借此发挥一次,皇帝不会因此处置江雪溪,但心里一定会留下芥蒂。 像皇帝这样的疯子,一旦惹他不快,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桓容可惜不已:“四皇子蠢笨,真是浪费……对了,你就只要他一条舌头?四皇子可是冲着你的性命去的。” 江雪溪说:“四皇子蠢笨,所以我不相信,他能自己发现我和刘煌接触——虽然消息确实是我故意泄露出去的,但他仍然没有这个脑子。” 桓容会意道:“你是怀疑四皇子当了别人的刀?” “不是怀疑,是一定。”江雪溪冷冷道,“他现在只是断了舌头,没死,并且一定恨我恨得要死,冲动起来是不会顾惜后果的,你说,这把刀是不是变得更好用了?” “我倒要看看,四皇子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桓容豁然开朗:“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变得心慈手软了。不愧是你,殿下!” 江雪溪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桓容轻松的神色为之一收,神情肃然道:“对了殿下,我听说你昨晚从城门口带回宫一个女人?” 江雪溪并不意外。 他昨日当街邀景昀上车,这一幕看见的人不少。京城中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所有有心人怕是全都得到了消息。 桓容道:“臣不敢僭越,但为殿下计,只能放肆问上一句……” 江雪溪截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我心中有数。” 桓容大惊:“那女子当真不是殿下刻意安排的?” 江雪溪道:“不是。” 桓容不死心地问:“难道不是殿下为了引鱼上钩,刻意设计的戏码?” 江雪溪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 桓容表情扭曲:“那……那殿下,您有何谋划吗?” 江雪溪淡淡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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