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得一片一片地捡,谁叫她嘴馋。 她拈起一片鲜嫩的花瓣,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想象着它变成一滴晶莹剔透的“如解意”的样子,然后流下了不争气的口水。 正陶醉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咔咔的异响,像极了铁链摩擦时冰冷又悚人的声音。 桃夭心下一紧,余光之中已见危险,然动作却慢了一步,数条胳膊般粗细的铁链如活蛇似的缠绕而来,以超越寻常的速度将她缚住,腰间心口瞬时收紧,巨大又不留情面的力量,勒得她差点吐出血来。 “何方妖孽……竟敢暗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气儿喊出来,浑身的血脉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里被封闭压缩成一团,根本找不到出口。这可是在司府之中,怎会突然冒出这般强大且不怀好意的攻击,连她都疏于防备着了算计。 不待她寻出挣脱的机会,铁链又灌入了更大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狠狠抛向半空,她只觉四周景色瞬时化作缭乱的线条,身体里刹那的轻巧转眼就被心慌意乱的下坠所替代,砰一声巨响,那张她坐惯了的石凳竟被自己生生撞碎,她眼前一黑,一股血腥味涌到喉头,哽在那里吞吐不得,要说将她的身子骨曾遭过的所有难受不适加在一块儿,也不及此刻,已不是简单的疼痛或窒息,而是一股自深处而来的恐惧,不受控制地往四肢百骸而来…… 身为桃都鬼医,多年来与大小妖魔的切磋缠斗已算家常事,结识柳公子之前,她素来单打独斗,不与任何人结盟,虽胜算居多,嘴里也常傲气地说着想与她动手的家伙通常等不到动手就死了,但狠话归狠话,却也难免要吃一些不通拳脚的亏。若非她精通医理,这么多年下来,莫说身上的新伤旧痕数不过来,只怕手脚都未必齐全。然而,她从未怕过。再大的疼痛,再深的伤口,再狂妄的对手,她都视若无物,只管照自己的性子将要做的事做到底。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不具备“恐惧”这种功能的,或者说,她从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情绪,可以疼,可以伤,甚至可以死,但不能怕,她从心底里厌恶那种慌乱绝望在血脉里攀爬,连五脏六腑都在退缩收紧的感觉,喜悦与愤怒尚会带给你意外的力量,恐惧能带来什么?只有一退再退的卑微,不敢反抗的懦弱,丢人现眼的遗憾,除此之外何用之有?! 但此刻,她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人…… 你到底在怕什么?! 飞溅开来的石块往四周胡乱砸去,一砸便是个大窟窿,眼前一切突然成了个纸糊的画卷,不堪一击,无数个窟窿的背后,汹涌着灰黑晦暗的气流,把窟窿越搅越大,梅林里的树一棵接一棵被吞噬,连天与地也如烧着的纸一样迅速消失,她动弹不得,眼见着世界离她而去。 你怎能做这样的事情? 若不是你,怎会有此横祸? 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气流之中有人影晃动,冷冷重复着相同的句子,远远近近地,哭声,笑声,每一个动静都像一块砸到身上的石头,又重又疼又冷。 铁链越箍越紧,蛮横地将她朝前一甩,竟又顺势松开了她,由得她像一片冬天的残叶似的,轻飘飘落进黑暗的最深处。 她觉得自己落了地,但身下又是一片虚无之感,骨头仿佛一寸寸地断了,站不起来,动动胳膊都难,而且……还很饿,非常非常饿,肚腹之中如雷鸣一般。身子都糟糕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吃东西?她自己都想笑了。然而,紧跟而来的,不止是饥饿,还有口舌之间极度的干裂与烧灼,一辈子都没有喝上水可能就是这种感受,怎会这样呢,一日三餐她可从没亏待过自己。 什么才算折磨?失去所爱以泪洗面?求之而不得日夜辗转?前途无望身心疲惫?不不不,这些都不算,吃不饱饭,喝不到水,这种与生存本能相连的,最简单但也最必需的满足,才是能把一个人堕落成另一个模样的折磨。 越来越饿,干涸的嘴里却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从嘴巴到喉咙到五脏,一点水分都找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变成一条红色的死鱼了,还是晒得特别干,别人拿两根手指就能捏成一片干粉的那种。 突然,天上有个瓶子掉下来,一片小小的白色,从她面前弹开了去。 她眼睛一亮,瓶子里有水!! 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确定,但就是确定。 骨头断了又怎样,她照样不要命地朝前爬去,像条刚刚出生的蛇,笨拙地扭动身子,把最后的力气全部灌注到用力伸出去的双手上,终于在瓶子跑远前一把抓住了它。 所谓狂喜,就是这一刻了。 然而还不等她拔开瓶塞,虚空之中却突然伸出无数双肮脏的爪子,狠狠抓住她拿来救命的瓶子。 “那是我的!你们谁敢来抢!”她又急又怒,越是吼得厉害,来抢的家伙就越多,而她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不能松手,要活下去就绝对不能松手。 她咬紧牙关,仿佛将一条命都烧了起来,怒吼道:“给我!!!”
第2章 “给你给你!都给你!” 桃夭猛睁开眼,正上方是苗管家充满无奈的脸,再看自己怀里,居然紧紧抱着一把算盘……檀木框,墨玉算珠,一个角上还刻了个端正的“苗”字,这……好像有点眼熟?! 她眨眨眼,扭头看看四周,梅林依然在,石凳也没有碎,她好端端地躺在上头,只是装花瓣的布袋子落到了地上。 她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 “我睡过去了?”她盯着手里的算盘,“我拿它作甚?” 苗管家叹口气:“你这丫头,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在梅林里睡着了,若非我恰好路过,远远地瞧见你躺在这儿,你纵是个铁打的身子,再多睡上一时片刻的,不冻出毛病来我便将我这苗字反过来写!” “还真是睡过去了……”桃夭嘀咕一句,赶忙把算盘塞回给他,“你的算盘?” “不然呢?”苗管家嗔怪道,“正要叫醒你,你却不要命似的伸手过来,抓住我的算盘就不撒手,我才知道,你一个小丫头,睡着了力气居然能这般大!我一个有身手的人都抢不过你,只得放手由着你,再争下去,我这老伙计定然四分五裂。话说你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吗?” “啊……这个……好像梦见跟人抢吃喝。”桃夭嘿嘿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指了指他的算盘,“你老伙计没事就好。” 苗管家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离午饭时间还早呢,真要是肚子饿了,去厨房找些现成的垫个底儿,吃饱了再来做事。”他侧目看看地上的布袋子,笑道,“这些天你们随我东奔西走的,本就疲累了,眼前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工夫,花期还长,你得空再做。” 桃夭撇撇嘴:“我这不是想快些把那个胖罐子填满么。” “很想尝尝如解意的味道是吧?”苗管家哈哈一笑,“本性难移啊。不过你也莫太着急,二少爷他们不会那么快回来的,你的胖罐子可以慢慢填。” “他们真不回来过年了?”桃夭脱口而出。 苗管家点点头:“今年应该是不回了。年笙小姐是除夕的生辰,每逢她双岁之年,两位少爷都会在明月台中陪她过生辰顺便也过年的,若是单岁之年,也要提前为她庆祝一番,只是会赶在除夕前回府。多年来这规矩从未变过。” “哦……她今年不是单岁啊。”一点失望从桃夭心里跑过去。 “没错。”苗管家笑看着她,“怎的,不是常跟少爷们闹别扭么,他们不回来,你过年也过得舒心不是?” 瞧着苗管家神色微妙,桃夭迅速扫清心头那一丝不悦,嬉皮笑脸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您老要是给我发枕头那么大的红包,他们回不回也不打紧了。” 苗管家大笑,打了一下她的手掌:“捡个花瓣都能睡着的杂役,哪来的脸面!” “我穷啊!”桃夭哭丧个脸,拽住他的袖子使劲摇,“我如今天天被关在司府里干活,连出去赌个运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光靠工钱,养家很难啊!” “赶紧收了你的赌心,赌桌之上无好事,沾染不得。咱们司府也是有规矩的,敢入赌坊者,三次以上便逐出府去,永不复用。”苗管家正色警告,却又不解道,“不过你说养家,你何来家室?你老家的亲人?” “不就是柳公子跟磨牙么。”她一本正经道,“一个脾气不好,做菜做得又自信又难吃,一个整天唠唠叨叨,鸡不敢杀鱼不敢碰的,还天天拿一只没用的狐狸当宝贝,您老看看,以他们的表现,被扫地出门不是早晚的事儿么,到时候没工钱可领了,不还得我养着他们!” “我竟不知他们在你这儿的评价会低成这样。”苗管家哭笑不得,“他二人虽算不得优秀,但尚算勤劳踏实,来府中这么些时日也不曾犯过错,滚滚虽是狐狸,难得调皮可爱,给咱们府里添了不少生趣。瑕不掩瑜,不至于被扫地出门。”他又看了桃夭一眼,“倒是桃丫头你,偷懒睡觉都不讲了,上回唆使那小妖把司府淹得乱七八糟,这可是赖不掉的吧。将来谁养活谁,不好说呀。” “谁见我唆使了!那是枫生自己胡闹,关我啥事!”桃夭跺脚死不承认,又把脸一垮,“苗管家,你在我心目中可是司府里最好的人,可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就算我间接淹了司府,那我也是好心帮忙呀,再说我还救过你家大少爷的命呢!不止,你家二少爷也得托我的福才能……” “好了好了,知道你的好处,逗你玩儿呢。”苗管家受不了她飞快的语速,忙打断她,又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然后盯着桃夭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感慨道,“你这丫头呀,来司府并无多长时间,我却总觉着你已经在这里许久了,大概这也是一见如故吧。咱们既有这样的缘分,你且放宽了心,我巴不得你长长久久地留在司府。” 这番话倒是很真心的,桃夭听得出,可是,能有多长久呢?她也不知道。 她从刹那的失神里回转过来,喜滋滋地朝苗管家眨眨眼:“既然您老这么说了,那枕头大的红包我就不客气了,可不能辜负了咱们的缘分!” 苗管家又一戳她的脑袋:“除了吃就是红包,你呀!” “那便这么说定了!”桃夭满意地拍拍手,转念一想,终是忍不住问道,“那个年笙小姐,当真是打小就跟咱家少爷相识?” 闻言,苗管家却是一笑:“我听柳公子他们讲,你们在洛阳集市上偶遇年笙小姐与少爷,场面甚是热闹。” “热闹?啊,可不热闹得很么,那集市上那么多人呢!”桃夭心虚地搪塞过去,心说那条大嘴蛇不知又在苗管家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什么,该不会把那桃花对签的事儿也说了吧,不然苗管家怎会笑得如此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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