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就该多去些热闹的场所,很好。”苗管家自是看透了她的局促,也不说透,又道,“年笙小姐素来喜好清静,平日里甚少外出,你能与她相遇,也是极凑巧的事了。看来你不但与我司府中人有缘,同我司府中人的朋友亦有缘分呢。” 桃夭眼皮一耷拉:“我要那么多缘分干啥……能吃还是能穿?” “你少胡闹一些,说不准明年少爷们会带你一道去明月台呢。”苗管家把布袋子拿过来,系上绳子放到桃夭怀里,“你们既已知晓年笙小姐的身份,便该知道她的居所本质上与皇家重地无异,能出入其中的,自然都得是稳妥人。” 桃夭翻了个白眼:“我为何要去那什么台!那年笙小姐又非我的青梅竹马,大过年的我去哪里玩不好,非要去那规矩比蚂蚁还多的地方。” 苗管家料着她有这般反应,只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说:“多个人始终多一分热闹。这身份越重,越容易孤单呐。” 桃夭一愣。 他说的,是宋年笙,还是别人?! 她正要再打听宋年笙的事儿,那头却急急跑来个小厮,停在苗管家面前拱手道:“苗管家,斗爷到了,在后院候着。” 苗管家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你通知其他人,还是按往年的份例办。” “是!” 小厮正要离开,苗管家又叫住他:“等一下,今年甚是寒冷,比去年多加三成吧。” “是!”小厮领命而去。 苗管家回头对桃夭道:“我这里有正事要办,你今天也莫再跟花瓣过不去了,实在闲得慌就去厨房帮手,柳公子磨牙他们都在,今天有上好的食材送到,你也去涨涨见识。” “再有见识的食材最后还不是拿来吃掉,我不去。”桃夭一想到今早柳公子那副市井闲人的碎嘴模样,她就不想进厨房一步,干脆跳到苗管家面前,“斗爷是谁呀?咱们府中好像很少有访客呢。” 苗管家摇摇头:“也罢,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好!”
第3章 斗爷,名字倒是很神气的样子,可名字下的这个人,一点都不神气。 站在院子里与苗管家寒暄的,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比苗管家矮半个头,身型倒是比寻常人健硕些,一看便是个有力气的家伙。穿着却是奇怪的,头上戴着下雨时才有用的斗笠,身上也披着蓑衣,零碎露在外头的衣袖裤腿啥的,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洗过了,处处都是乌黑到发亮的脏渍。身上脏不说,脸跟两只手更厉害,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黑得跟刚刨过炭堆似的。 桃夭伸手试了半天,没下雨啊,连半点零星的雪花都没有,未雨绸缪也不至于绸缪成这样吧?而且细看他的斗笠跟蓑衣,跟寻常人穿着的似也不同,厚密了许多,估摸着再大的雨也难以穿透分毫。再一想他里头的衣裳如此脏旧,莫非是个连冬衣都买不起的贫苦人,不得不在寒天里披蓑衣御寒? 她这头正胡乱猜测时,那边五六个小厮每人搬了一大筐木炭往院门外而去。 见状,只听那位斗爷连声向苗管家道谢。 “何必客气,反倒是要多谢你,十年如一日替我们积下福德。”苗管家笑道,“今年比往年寒冷,我多装了三成给你,虽微不足道,但能多一分是一分吧。” “大恩不言谢,我只好不再说多谢了。”斗爷感激不尽,“这些年多得有苗管家相助,否则光靠我一人也甚是艰难。” “众生不易,你我能做多少是多少。”苗管家拍拍他的肩,又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交给他,“天寒地冻的,该增添的便增添一些。” “哪能又拿炭又拿钱,不可不可,我今年也赚了些钱,口袋里还有富余,够了。”斗爷不肯要。 苗管家偏要往他手里塞:“你的归你的,我的心意归我的,你只管帮我的忙就是。再推脱,便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斗爷犹豫片刻,终是接下来:“谢了。” “才说大恩不言谢的。”苗管家笑道,又问,“还是不进来坐坐,还是连水都不肯喝一口?” 斗爷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府上素来干净整齐,我这一身往哪里坐都是糟蹋,一年往你家院子来一趟,足够了。” 苗管家也不再勉强:“也罢,知道你这脾气是改不了啦,总是拿了炭便要走人的,行了,我送你出去。” “哈哈,走着。” 一旁的桃夭始终没插上话,苗管家也没顾上把她介绍给来人,只是在这位斗爷从她身旁经过时,他一直专注于苗管家跟那一筐筐木炭的视线,非常迅速地从桃夭身上扫过,脏兮兮的脸上晃过片刻的疑惑。 以桃夭的眼力,自然是不会错过对方这“不经意”的一眼,她目送他们走出后院大门,吸了吸鼻子,空气依然又干又冷,但是,好像多了那么一丁点海水的气味。 看来今天不会无聊了……她眼珠一转,跟出门去。 停在门外的板车已被木炭堆满,斗爷正扯开一张黑黢黢的油布,苗管家在一旁帮他的手,麻利地将车上的木炭仔细盖好。 木炭不宜见水是正常,可这个人却将自己遮得比木炭还严实,看来他真的很怕下雨。 桃夭不作声,只闲闲倚着门框,看那两个大男人做好一切工夫,苗管家又叮嘱几句后,两人道别,但见斗爷将板车上已经磨得发亮的绳子熟练套在肩膀上,躬身用力,稳稳拖着满满一车木炭往前而去。 苗管家一直目送,眼中有敬意。 “见过要钱的,见过要饭的,没见过要炭的。” 桃夭抱着手臂站到苗管家身旁,“他确实是来白拿的对吧?” “每年这个时候,斗爷都会上咱们这儿来取木炭,应该有十年以上了。”苗管家道,“倒也不算他要的,是我主动给的。” 桃夭问:“看这位的行头,莫非以卖炭为生?” “算是吧。”苗管家点头。 “那我便不懂了。”桃夭不解,“既是个卖炭翁,来咱府中却不是卖炭而是拿炭?难不成是拿了不要钱的炭去转卖?咱们司府的炭已经多到要白送他人了?” “自然不是。”苗管家道,“木炭虽比不得金银值钱,但一到冬季仍是十分短缺的,即便天子脚下,也非人人都用得起,咱们司府之中也没有太多富余。” “那你还十年免费供应?”桃夭更不解。 “他是拿去送人的。”苗管家笑笑,“咱们有家宅庇护,寒暑无忧,不愁温饱,然家门之外便难说了。路有冻死骨是年年都有的事,我们管不完,但能做多少是多少,心里过得去便好。有斗爷帮忙,咱们也算积德了。” 桃夭一拍手:“拿咱们府里不要钱的炭去做救济,然后把他自己烧的炭拿去卖钱?这倒是又积德又赚钱的好生意,妙啊!” “你这丫头,怕不是个算盘投胎的?”苗管家哭笑不得,“怎的哪里都要计算一番。” “我说错了?每笔账务必算得一清二楚,这不是您老一贯的态度么。”桃夭看着斗爷消失的方向,“不但有白给的炭,还有白给的钱,帮咱们积德行善不假,做了一笔只赚不赔的生意也不假呢。” “桃丫头,不是什么都要计算得一清二楚,也不是什么都要算作生意。”苗管家又笑道,“你与斗爷不熟识,待我得了空闲,倒是可以与你聊聊他。”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厮火烧火燎地跑出来,大声道:“苗管家!出事儿了!” 苗管家只微微皱眉:“何事?” “柳公子跟厨房里那条大鱼打起来了!厨房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 苗管家哑然,扭头对桃夭道:“你们呀,个顶个的淘气,没一个安生的!”说罢快步往厨房而去,边走还边问小厮除了大鱼之外别的食材有没有被波及,小厮赶忙一一回报,总之看情况苗管家今天是得不了空闲了。 桃夭看看苗管家焦急的背影,又看看斗爷离开的方向。 是去围观柳公子跟一条鱼的纠纷,还是去做别的更有意义的事呢? 桃夭挠挠鼻子,狡黠一笑。
第4章 蛇跟鱼打架有什么好看的,这边才有意思呢。 野地的池塘里,水花扑腾,几尾受惊的小鱼仓皇失措地跳来跳去,一顶斗笠与一件蓑衣无辜地漂在水面上。 水下,一团黑影逐渐浮上,哗啦啦一下剖开水面,露出个黝黑的大脑袋,面目似猛虎与麒麟的混合体,树木年轮似的纹路遍布其肌肤,双眸幽蓝如鬼火,额间还生出一支锋利的独角,身躯虽在水下,但亦隐隐可见其形如龙蛇盘旋,甚是凶险。 幸好四下无人,不然这位光是露个脑袋,无需其他任何动作,便足够取人性命。 岸上,装满木炭的板车斜停在一旁,几筐木炭翻倒在地,桃夭站在车前,没事人一般笑嘻嘻地拍手,对着水中的大脑袋道:“果然是你,我还怕我踢错了呢。” 任谁见到眼前的一幕,都不会觉得水里的怪物会放过桃夭…… 肉眼可见的两道白气从怪物的鼻孔里喷出来,犀利的蓝眸里倒映着桃夭不知死活的身影,它冷眼看着岸上那个手无寸铁的丫头,微微张开嘴,寒气随着它的呼吸缭绕而出,那口中的两排尖齿,只怕连世间打磨最好的刀锋都比不过。 此时,一个在岸上不以为然,一个在水中虎视眈眈,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与席卷而来的北风胆敢围观这一场对峙,只怕再过一秒,天地之间便要变颜色了。 怪物的呼吸越发急促,朝岸边又移近了几步,眼中的愤怒也更明晰了,就在以为它要暴跳而起一口把桃夭的脑袋咬下来时,它大张的嘴巴里却蹦出两句委委屈屈的话来:“你为啥踢我下来!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吗!” 闻言,桃夭蹲下来,也故作委屈状:“人界待久了,视觉嗅觉味觉啥的都不及在桃都时灵巧,不拿地上的水试试,委实不敢确定你的身份。” 怪物吐出一口大气,甚是无奈:“确定了又如何?你能待在人界,我待不得?” 桃夭微笑:“你待在哪里我不管,但以你的来历……卖炭翁?!”她眼神骤然变冷,“你骗得了苗管家,骗不得我。你身子既没毛病,按说我是不该理睬你的,但苗管家待我不错,你接近他的目的但凡有一丁点不好,我便容你不得!” 怪物眨巴了几下眼睛,呵呵笑出来:“桃都鬼医不是历来只管妖怪不管人的么,怎的今天改了规矩?方才在司府见了你,即便你煞气如故,金铃在手,若非我从前与你照过面,也是不敢确定的,毕竟堂堂的桃夭大人怎会委身于人类居所,且你随苗管家过来时我听见他一口一个桃丫头地喊你,你倒也欣然接受的样子,就更不像你的作风了。如今你还要为了他来为难我……莫非是桃夭大人你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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