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雾脑子转得很快:“你知道这件事,刻意等到我要走了,才拿书信的事来拦我?” “恩人哪里的话,”老狐狸苦笑道:“小的也是刚刚得知,听说信鸟已是飞过泗鹿郡了,再过来还要两个时辰。” 它怕宫雾气恼生躁,又安抚道:“不如小的叫些丝弦歌舞,让恩人玩乐片刻稍等着?” “若是恩人喜欢,叫些个俊美后生来陪着也是好的!” “不用。”宫雾后退一步,哭笑不得:“我没那个爱好。” 她任由那狐狸祖宗连同鼎炉仍睡在自己的侧殿里,自己回主殿打坐修行。 酉时二刻,鸡翅木雕花门被轻敲两声。 宫雾并未抬眼。 “信来了?” “仙祖醒了,想见您一面。”门外客客气气道:“还请恩人移步侧殿。” 宫雾一抬首,又想起自己惨死数回时的痛楚。 像是多回忆片刻,连肌肉都会再度痉挛灼裂着复现痛苦。 她久久不言,门外小狐狸怯怯道:“是不是小的说错什么?给恩人道歉了。” 最初劫她来的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都已经身故,宫雾又听见小狐狸道歉,终是拂袖起身。 “罢了,走吧。” 鼎炉好似一只青铜三足大澡盆,把那老祖宗炖得舒舒服服,很是惬意。 他在苏醒之后因过于虚弱的缘故,又泡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复醒,同族中一众低语几句后唤来了宫雾。 少女漫步而来,瞧见金扇屏风时挑了下眉,语气平直地开了口:“来了。” 只听屏风里灵汤拂动,是那祖宗抬起手臂,伏在边沿,微微摆了一下头。 登时有奴仆把屏风移开,她才终于瞥见所救之人的样貌。 好似枫叶倾洒而下,他的长发红到刺目,此刻正如泼墨般渐散在池水之中。 最为灼然的昭昭赤色,需由雪一般的肌肤衬出艳景。 青铜鼎色调朴拙,雕纹刻画均是严正有度,外沿早已有深深锈色,粗糙外放。 越是如此,越显得伏在鼎沿的男人唇红眸深,饱含仙灵之气。 男子长眉飞鬓,骨相上佳,随意一个眼神亦能令同性失语忘神。 他这样美,宫雾仅仅是皱眉看了一眼,便问:“还没泡够么?” 你最好穿着点衣服。 好不容易救活了,一受风又完蛋。 狐狸祖宗任由仆从为自己披上软织罗帛,倦声道:“你现在是怎样想的?” “你瞧着已经能自行修元了,”宫雾平静道:“我打算回去。” “我不会拦你。”狐狸祖宗眯眼而笑:“但容我猜一下,等会你师父的书信送来,未必也是唤你归去。” “魔之一字,可知何解?” 他一松手又躺回鼎里,半眯着眼徐徐道:“夺慧噬灵者,魔也。” 如同在教诲无知后辈一般,他的语气平缓从容,很是沉定。 “魔界最喜欢挖道士的金丹增进道行,碰见你这样天生异根的小姑娘,更不会随意放过。” “更何况……南边那位,千年里一直想着做仙神之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狐狸祖宗很是嘲弄地嗤笑一声,玩着灵汤上飘浮的玉兰花瓣。 “做他的梦。” 宫雾小声道:“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怎样?”狐狸祖宗眨了下眼,噢了一声:“你是夸我声音曼妙轻透,蛊人心神?” 他支棱起来,笑盈盈道:“恩人定力很好呀,半点都没被迷惑到。” “你想迷惑你的恩人?” “习惯性试一试。”狐狸祖宗趴在鼎边看她:“宫小恩人,在下胡丰玉,叫我一声丰玉先生便可。” 话音未落,倒是旁边伺候的一众狐狸齐齐长拜,异口同声道:“仙祖甚贵,不可透露名讳!” 宫雾默然应了,知道她的底细大概都被这些孝顺子孙们讲得七七八八,不欲再解释半分。 “你的双腿还能动吗?” 胡丰玉敛起眼眸,微微摇头。 “废了。” 她正要说几句嘱咐,有狐狸叼着信鸟一路奔来,匆匆作了个揖。 老狐狸接过竹筒,年轻狐狸一仰脖颈把鸟吞吃了,半晌才吐出几根羽毛来。 “灵印未动,还请恩人过目。” 竹筒被双爪送上,果真盖着涂栩心的灵印,上面纹丝未动。 宫雾快速拿过竹筒确认上下完好,又记着自己话未说完,急急看向鼎中狐狸。 后者笑盈盈摇了下尾巴。 “你先看,不急。” 竹筒展开,有书信掉入掌中,字里行间均是涂栩心的手迹,且绝无篡改伪造痕迹。 ——「柳风吾徒展信佳」 她看见头一行字,眼泪便簌簌地掉下来,此刻对师父师兄的想念已升到极致,恨不得立刻便飞奔着去见他们。 几页纸读完,看得她又忧又急,偏偏师父所言正和那胡丰玉猜得一样。 师父自信鸟处得知师兄误入魔界,写信时已回到谷中,已知悉亲近几位,告诉他们宫雾平安无事。 与此同时,月火谷内外都不得安宁,事态发展到更晦暗莫测的地步。 其一便是眼蛇瘟的外延扩散。 「……如今连知白观都自顾不暇,族中数十人抓挠哭喊不止,亦有弟子当日染病便气绝而亡。」 「昔日龃龉,今日报应。知白上下虽设有重阵,瘟病仍蔓延不止,已有族长跪在谷外求师祖施恩救人。」 此病隐隐有蔓延中原的趋势,必然会引动局势变化,令人不安。 其二是她与姬扬的安危,均是障碍重重。 月火谷再度被各地涌来求救的病患挤满,听说现在连行道上都躺满病患,甚至还有无数人倾家荡产求弟子们先救他们,如今个个都恨不得拿钱换命。 宫雾一旦回去,魔界极有可能趁乱而入,杀得月火谷应对不能。 姬扬误入魔界一事,也是一样百般的棘手。 涂栩心思来想去,决定先从各方探听消息,如若不成,必会亲身潜入魔界搭救徒弟。 他在信里把诸般事项都交待地清晰明确,也替她拒了那桩婚事,说万事不安,便说明如今不是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 等一家重聚,旁的再慢慢顾及。 「徒儿,望万事珍重,安康长留。」 宫雾读完手中书信,像是亲耳听见师父一字一句看着她嘱咐。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枯坐了一会儿,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把信鸟给吃了?” 旁边的年轻狐狸愣了下,解释道:“来往妖界的信鸟俱是单程,是不能活的。” “密钥是无数宗族的身价性命,这些鸟这辈子只能飞这一趟。” “恩人若要回信,小的这就再提一笼过来。” 宫雾摇了摇头,像是被山谷赶出门外一般,一时失神。 她回不了家了。 她这些天一直都想回家,回到最熟悉也最温暖的地方。 可师父写信来,叫她暂且留下,修炼蓄力等待来日。 小姑娘胡乱抹了下眼泪,咬着唇不说话。 胡丰玉还伏在鼎炉边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巴划着水。 宫雾还在哭,他已闲闲开口。 “我猜对了?” 宫雾瞪视过去,说话带着鼻音:“我还不如杀去魔界,一路死几回又怎样!” “我……我修轮回道,我不怕他们!” 她年轻气盛,一恼怒起来便有冲劲。 胡丰玉看得有点怀念,暗道自己年轻时的气性也是这样。 到底是老了,谈什么都慢吞吞,像只大乌龟。 “你不怕死,这的确不错。”胡丰玉一侧头,朱墨般的长发倾洒鬓前,眼眸泛着极妍赤色:“但你怕一样物事。” “什么?”宫雾反问。 刀,毒,火,法,一样一样她都能禁住! 哪怕是禁受不住,来个四回也能脱胎换骨,至此战无不胜! 胡丰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轻叹一声。 “……你怕笼子。” 她倏然一惊,此刻如被当头棒喝,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死而复生也好,烈火炼身也罢。”胡丰玉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悲悯:“你和狐狸也无甚区别。” “笼子一扣,你便跑不掉了。” “我比你更知道,被锁困在濒死绝境是什么滋味。” -2- 姬扬不敢睡着。 他已累极,只身逃入白骨枯林里,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罗盘在魔界已彻底失效,金锭变的经书半分用途全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留着十枚梅果。 先前日夜兼程地寻着宫雾,坠入魔界时又血战一场,灵海已至枯竭地步。 宫雾消失以前,他还在开阳七品左右。 连夜的透支,加之无暇修养疗伤,现在已跌到九品见底。 若有魔人追至,定会看见青年跪坐在暗林阴影里。 他的眉间衣角均是浸透血迹,眸子犹如水间沉墨,即便已是穷途末路,也压着极锐利的韧劲。 人在绝境里往往会狼狈仓皇,显出比平日更深几分的丑态。 可姬扬反而俊气更重,便如琼玉被磨开混沌外壳,绽露惊世一隅。 半个时辰前,有数百魔兵策马追杀,遥遥跟了大半荒漠。 直到他隐入枯骨白林深处,那些魔怪才彻底失了踪迹,像是顾忌着什么,徒步不前。 若是莽撞,姬扬此刻必然直接咽下十枚灵果,疾补损耗。 可他思谋再三,只取出两枚,囫囵嚼着连核一并咽了。 厄梦苦长,他还不知道会在这里困多久,之后还会有多少波折。 汁液果肉一经下咽,如上乘灵药般沁入肺腑,自发疗愈灵海,让青年气息都平顺许多。 姬扬闭眼调息了许久,扶着树缓缓起身,往地势更低处走去。 林外荒漠时有兵巡犬吠,唯独这里连半枚脚印都瞧不见,显然有更凌厉骇人的存在埋伏更深。 两处都是绝境,无非看他怎么选。 “……奇怪。” 他刚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感觉行囊里的摇晃之意更加清晰。 自打误入魔界以后,他随身带着的那枚蛋便像是醒了。 先前他和宫雾在奇险秘境里杀了六眼花豹,还捡到了两枚灵蛋。 转生庵说,没有花纹的那枚死蛋是一味好药,当天便由比丘尼拿走了。 另一枚蛋由于宫雾养着豹子的缘故,一直由姬扬贴身带着。 宫花橘养得如同顽皮花猫一般,把谷里孔雀追得漫天乱飞。 那两枚蛋原本也是幼豹吃食,也不知道里头孵得到底是蛇是鸟。 姬扬给那枚蛋贴了持温灵咒之后,隔三差五都会照看一次。 有时宫雾戳一戳它,那蛋会微微摇晃,像是表示自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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