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在这里耗下去,还不如早走早好。 霎时间宁合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个结,他根本说不出讨价还价的话。 “那你——” “那如果我好不了了呢?” 宁合用他湿湿的眸子,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他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他还是想问,为一些虚无缥缈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那些心愿去问。 这双眼睛令芷溟莫名想起一些江底的幼年豚族,她被问得语塞,托着下巴思索许久也找不出什么办法。 难道要她照顾他一辈子? “你放心,即使我真的有天双脚再也不能走,我也会编穗子,我会开始坐轮椅,我会找我……姐姐,总之不会赖着你不放。” 他被她冷漠旁观的态度激出了眼泪,先不管不顾地自证辩驳了一回。 芷溟还是没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她适才被自己心底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竟然是有几分想留在陆地上的。 这个万象世界五彩缤纷,真的要走居然还是有点舍不得。 “但是你现在,你先帮我把……把膏药贴好。” 宁合咬着下唇,极度难为情地吐出这句话。 他倒是想自己贴,但是如今两只脚收回靠近自己的时候都带着隐痛。 他也不想差遣她干这种事情,可她都要走了,他突然懊恼之前的矜持和暗示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很快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怎么贴?” 芷溟提起那块扁扁黑黑的东西左看右看,怎么都像一摊凝固的黑泥。 这玩意儿真的能治脚上的伤? 宁合用另一只脚把崴的那只脚套着的鞋子蹬掉,露出里面浆洗发白的苎麻袜子,适才在杏子堂的内堂他很用心地擦过了。 但那酒味还是极度刺鼻,腐臭厚重,他越闻越觉得头皮发麻。 “你能不能帮我打盆水来。” 芷溟倒吸一口凉气,颇有些不忿。 自己成“云衫”了,成了眼前人族的奴仆。 可他这副孱弱又可怜的样子,迫使她不得不去帮他弄了一盆水。 此番她还是用的转移诀,连盆带水稳稳当当地旋转到达宁合脚下,连水花也没溅起半分。 宁合伸手去脱袜子,伤脚痛得他手举在空中又停了下来。 怎么想干点小事也这么难…… 他心里难受得像是有人在用铁钉猛戳,戳得生疼,很快他眼圈儿就又红了,怔怔地看着芷溟。 “你帮帮我。” 芷溟还是蹲下身子帮了他,站久了有些累,便坐在了床旁边的黑木柜上。 甫一转身,就看见了一个琳琅缤纷折射着淡淡光彩的东西,约摸是水晶雕成一片片树叶的形状又拼凑起来的。 她还从来没见过黄色的水晶。 “这是什么?看不出来你还会在卧房里摆这个。” 她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是一盏琉璃灯。”宁合眸中的光黯淡了几分。 这是母父的遗物,认真回想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勾起他的伤感。 也不是什么好琉璃,很多杂质,放到当铺大约能当十几两银子,当年卖了水田还打算卖这个,后来姐姐做主就到此为止——莫再寻母父身躯了。 “琉璃?琉璃和水晶是一种东西吗?” 她的话把他从回忆里拔出来了,他小声回她。 “不是,琉璃易碎,水晶是不会碎的。” 芷溟于是默默地往远挪了几分,这要是再碰碎了,这债得还得没完没了。 秋日的傍晚总是来得很快,外面的天已经变成栗色,混着厚厚的云层,云层透出的玫瑰色余晖正在逐步收敛。 卧房内变得很昏暗,窗户边仅剩的一点光散在她的长发和微微挑起的下巴上,这道高大颀长的虚影给他一种别样的静谧和安心。 他忽然荒谬地想着,自己一个人生活忍耐着苦楚忍耐了这许多年,似乎就好像冥冥之中等待着眼前这一刻。 他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又这么平稳过,如同一面皮鼓正在富有韵律地咚咚咚。 “你去厅堂拿一盏油灯来,我点上让你看。” 宁合朝她勾起唇角。 芷溟想了一会儿,伸手就招来了,那盏灯的手柄就像听她的话一样蜷缩在她手掌心。 “你把这盏灯里的油倒进去,把灯芯也放进去,留出半截在外头,去灶台拿火折子……啊,你不需要火折子。” 宁合的脚被这冷水冰过之后暂时木得他都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他赶紧马马虎虎擦干了,又找到方才芷溟抽出的膏药贴上去。 自己也不是完全废了。 他的心里涌上几分惆怅的欢喜。 芷溟见他自己贴好了,便转身开始摆弄这盏灯,按照他所说的一步不落的做了,这灯亮起来的光是橘黄色的,像是一团跳跃的花苞。 “你看墙上。” 她便抬眼看去,一时愣住。 墙上有许许多多的细碎耀眼光斑,顺着火苗一跳一跃,像是有灵气有生命的活物。 “我每次看这盏灯,都觉得那一块很像是蝴蝶。”宁合无限欢欣地对着她指了指右上角。 “蝴蝶?” “蝴蝶春天才有漂亮的,现在都是枯黄色的蝴蝶。” 宁合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 “春天的时候梨树会开花,像雪一样,我们这个地方不怎么下雪。” 他自己每年也卖些梨花给那些做彩笺的书铺,大约能换个半两银子。 他觉得她那天站在院子里说的话是对的,这些景致确实很漂亮,只不过他司空见惯,又或者是无人分享,见到再漂亮的景致也觉得……有什么呢? 一切都好像永远不会变,每一年都如此。 “哦。” 芷溟淡淡应了他一声,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灯的光滑外壁。 果然琉璃和水晶还是不一样的,水晶要打磨成这么圆滑需要很久很久。 也就是一些族员太闲了才去干这个,都说入了神殿变成人虽然看起来弱了矮小了,一双手却灵巧得很。 这灵巧的手总得有用武之地,于是也学着人去翻阅典籍,去描绘,去收集记录蚌壳上的花纹。 梨树,蝴蝶……芷溟心里忽然变得有些烦躁。 她稳妥地把灯放在一旁,朝着宁合冷声道:“我有些累了。” “哦,好。”宁合有些不解她怎么突然变了脸色,心里一时陷入不安。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 “明天你要记得起来,我想去杂货铺买丝线。” 他怕她一睡下又是十五天不见人影。 无论这田螺离他多么近,现今他要走到都很艰难。 “你敲壳就行了。”一阵困意袭来,芷溟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真是沉得很。 “我不知道我明天会不会好,能不能下床,还是要你来找我。” 宁合的声音有些闷,他放下了床帐,正要等她进去之后自己好脱去外衣,却见着她打着哈欠挥手把那只田螺移到了床边,到他伸手可触的地方。 他眨巴眨巴眼睛,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 自己好像有些笨了。 “这样……就行。”芷溟不再跟他多说,一闪身就钻进去了。 整个世界登时被寂静填满,只有那盏灯还在燃着,宁合出神地望着墙面上翻飞的蝴蝶。 他好想许愿日子就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
第13章 第 13 章 = 宁合饿得不行,翻身下床,打算待会儿煮点粥,走到厨房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行走自如。 不过还是一深一浅的脚步。 看来他这只脚都伤惯了,好了又坏,坏了又好。 就像有些人冬天咳嗽,到了夏天才会转好,周而复始药石罔效。 他有些心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床边的田螺。 幸好一如往常地安安静静。 宁合打开门来生火做饭,窗棂外的天散着乳白色的微光和冷气,混混沌沌的。角落堆得满满的柴,几乎快要到屋顶,令他一时愣住。 她真的帮了他很多,他不应该骗她。 如果再捡十几天,这房子都大概堆不下了。 他心里涌起奇异的麻麻痛感,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大脑放空了半刻,忽然想起自己昨晚都没怎么认真洗漱,身上的气味怪怪的。 他虽然一个人过活,可也是极讲究的人。 正好灶台处的火还热旺着,他便多烧了一大壶水,又把外门合上,站在这地方开始仔细地擦身子。 等到收拾规整,他回到了床边,轻轻地敲响了那只壳。 他紧紧地盯着那个出口,却无人应答,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又敲了一次,终于他见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 芷溟打着哈欠,似是再熟悉亲密不过地挨着他在床上坐下,靠着床架,侧头看着他。 “怎么帮?” 她的头发很长,也不修剪或者束起,转身的时候略有几丝拂到了他的脸颊上,又很快如水般滑落下去。 “背我去杂货铺,大约在那个面店的南边,你还记得吗?” 宁合心头微微一颤,目光盈盈地望着她。 他从来也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她成了他的妻主会怎么样。 但此刻她这副随心自在的家常模样真的会让他想入非非。 “可还有别的?”芷溟心不在焉地问他。 她忍不住扭动了两下,自己屁股下坐的东西也太柔软了,这真的是床吗? “我真想用我的床换这张床。”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一边兴致勃勃地感叹着。 “神殿里都是水晶床,我们都睡得很不舒服,所以睡觉的时候会藏在水草里。” 宁合被她逗笑了,他知道她只是说着玩儿的。 真的会有傻子拿水晶床换一张普通的杉木床吗? 芷溟坐了一会儿,许是意识到宁合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头皮发麻地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依旧冷冷的。 “这回你趴我背上,可别再随便乱动。” “好,我一定不乱动。” 宁合安心地趴上去环住了她的脖颈,他的脸靠得她特别近,近到芷溟起身的时候她的后颈就顺势贴在了他的脸上。 “你往后一点。”芷溟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她甚至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你不是让我不能乱动嘛?”宁合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 “不准靠这个地方。”芷溟有些烦躁地拿手去拨开他不听话的脑袋。 宁合佯装无意地用额头亲切地蹭了那手两下,便乖乖地离开了。 他眸中盛着淡淡的光彩,似是转移话题般轻声开口说道。 “好了,我们该走了,到时候杂货铺或许都关门了。” 昨天一直在处理急事,她还没怎么注意到他的身子烫得惊人,总之是比她的身子热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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