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都把目光齐齐投向和她们一般狼狈蓬头垢面的慕羽,那般震惊,鄙夷,不屑和愤恨,从前她是皇上,现在洪水之下她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区别,都得忙着逃难,谁也不比谁尊贵。 那娘子又跪在烙月跟前,大声道:“河神大人,求您杀了她,她实在不应该再当皇帝!” 烙月有些无奈。 她们要把他当河神就当吧。 “你们谁敢杀朕!真是反了天了。” 慕羽在人群中焦急搜寻着熟悉的面孔,她望见了陈璃,赶忙跑过去。 “小道士,你知道朕的苦衷。为什么不帮朕说几句话?” 陈璃心中转了又转,她有很不好的预感,但这预感意味着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能接过话茬,朝着大家认真分析道。 “众人皆知,当今皇上是先皇唯一的妹妹,先皇早死,才让这妹妹即位。若她再死了,又找谁去即位呢?” “倒不如就留着她,让她赎罪,毕竟——”她又望了一眼烙月,莫名带上了一些讨好的语气。 “料想只要河神大人在,皇上今后再也不敢做出此等恶事了,是不是?” 虽然几乎人人都想皇帝死,可真到了要出手的时候,却没人敢上前。 洪水也在缓慢退去,甚至当几乎所有人都被救起的时候,那街道上的水深的只剩下到小腿的一半。 这洪水因魔龙破牢而起,并非暴雨的缘故,于是水位在起的那一刻,便已经在往下降了。 船在村庄码头街道之间漂浮周旋,最后行至没有被洪水侵袭到的菱山山峰。 “大家好好保重,就在这儿下船吧。” 烙月又转向抱着头惊惧不已的慕羽,冷声道:“皇帝,你知道这是天罚,那么现在就动用你的所有力量去安抚受灾的百姓。” “若你今后仍是胡来,也许有一天我会考虑回来再找你。” 这话虽然说得不重,但这些百姓几乎人人都眼中放光,连带着腰板也挺直了。果然还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皇帝又怎么样?不还是得受神的压制。 陈璃见烙月就要走,完全没有想跟她说一个字的样子,心顿时沉入了谷底,她追了上去,惴惴不安道。 “师尊,你是不是忘了带我一起走?” 此刻已临近傍晚,暮色渐浓,天外晚霞上浮着层淡如纱的灰色暮霭。 烙月说话有气无力,目光绕过她,并未与她对视。 “陈璃,你可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魔龙竟然能得半刻苏醒,就像是天给的恩赐,若你今天不在慕羽的身旁,而是在芷溟的身旁,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陈璃苦笑一声。 “是吗?她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需要我在她身边呢?” 她的心忽然变得很疼,像旧伤口被谁揭开,撕下一层血淋淋的真相。 “师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女儿?” 陈璃很少流泪,她小时候已经流了太多的泪,那些宫人对她的身世,冷言冷语,避之不及。 而慕羽,也就是曾经的越王,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弃如敝屣。 烙月不打算回答她,他现在只想在船上好好睡一觉,就这么看着天,任游船飘荡来飘荡去。 他的心早已到了强弩之末,还能撑多久,全凭天意。 - 州府令一家被皇上下令赐死,才终于平息了一点点村民百姓们的怒气。 道观被前天另一处奇景江中逆流冲得七零八落,只能拆了,浮塔村原来的村民仅剩几户,也重新分到了地,但似乎没有人预备搬回去,再建房屋。 村子里现在很荒芜,这片土地曾经暂时当过那脏东西的巢穴,人人都觉得晦气。 三个月后,忽然有人去衙门用高价买下了浮塔村一块土地,正好是原来宁宅的方位。 云衫在芷溟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着她满目血丝,实在是心疼。 自从那天起,月珠中央开始出现了裂缝,光芒一天比一天黯淡。 这几个月小主子几乎把所有的方法都试遍了。 她把宁合的尸体放在月珠的旁边,期盼奇迹出现。 她去了鬼王的药园,不死心地想找到一株药草,可那里早已荒废,连夜叉鬼的踪影也鲜少见到。 她去了一阵子罔境,打算再次闯塔,可塔被冰封住,她的术法和其他人比也强不了太多,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已经碎裂的月珠并没有让宁合醒来,但是却保护着他的尸身不腐。 月珠的灵气一天比一天弱,而今这具尸体,也到了要下葬的时候。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想回家,不想待在罔境……” “云衫,谢谢你陪着我。我想把这个地方重建一下,就是我初见他时的那个样子——有院子,有卧房,红砖砌成的墙。” “如果能找到当初他院子里梨树的种子就好了。” “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云衫不忍看她这般神伤。 “他会回来的,小主子,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你。” 芷溟摇摇头,她其实是不信的。 她终于明白了一点为何母亲曾经流露出那样衰老疲惫的神情。 她脸上在笑,左心房那儿却空空荡荡。 “你知道吗?云衫,他甚至没有给我托梦……” 她想,也许这就是命运给她真正的惩罚,不珍惜,终会失去,而今她终于懂得了失去的滋味。 ----
第68章 第 68 章 = 时间流转,一砖一瓦将房屋筑成。 芷溟一直按照记忆中的宁宅在布置,连带着那些陈设,相同触感的棉花被子,床边的黑色八斗柜,待客正厅堂里那张稍微有些朽坏的方形餐桌,她也寻到了差不太多的。 她每一天都会去码头上转转,搜寻眼熟的东西,若是不做些事,她怕自己会睡在屋子里或沉在江底,天长日久地自我放逐。 那梨树的种子竟然也找到了,在莫老板的千重锁铜柜里存有几颗。 莫老板说,他是个商人,一直都想种出那样好的梨子,可惜种不出来。 院子里的梨树,只这一株。 芷溟本来想种一大片。可是就这一株都难以养活,长得扭扭歪歪,叶片枯黄。 明明梨树只要施肥,再加多些水就可以养活了,却还是差了些什么。 因为烙月那番话,有些螭族也到了岸上来生活,有些则想去罔境,芷溟会亲自护送她们去。 她上回送某个族员去罔境的时候,烙月单独和她聊了一回,他说他在归凤山洞府门口发现了一个婴儿,是个女孩。 芷溟不知道她是谁,是羲和吗?还是武曲城里那些无辜人的精魂。 烙月想将那婴儿交付给她,芷溟却拒绝了。 后来芷溟也想着要不要种些别的树,云衫替她寻到了一户人家,院中栽着桂花树,那树的主人还挺好说话,直接给了云衫一大捧可供扦插的枝子,又笑着告诉她若是没栽培活,可以再来要。 又是一年春天,梨树仍然没有开花,病殃殃的。 她为了堆肥,在园子里养了一些鸡。 闲暇时,就看着那鸡群在荒草上溜达着咕咕叫,常常出神。 次年夏,黎垣突然托人给她带来了一封信,说是烙月病故,他只能把那个孩子托付给她了。 - “神使大人,你在干什么?” 青珞凝视着她手上的动作,不愿错过一丝一毫。 他不知为何神使将他身上洗下的妖格,那样宝贝的叠着放进了一个木盒子里,又在里面倾注着许多的灵力,他原以为神使会随意丢弃这东西,毕竟他只是个法力低微的树妖。 “你怎么又折返回来?难道是梯子用不了?” 青珞也不知为何,看着她,就感觉心里很悲伤,总想流泪。 明明他的性格,不是这样多愁善感。 神使更是让他什么都没付出,就满足了他的心愿。 “我还没用那个梯子呢,神使大人,我有什么是可以……可以帮你做的吗?” 她原本是侧着的,听了他的话,有些讶异,将身躯慢慢转过来,一张脸几乎白得透明 。 她伸手将那不远处金灿灿大树下的琉璃灯移转到他眼前,开口时鸦睫轻颤。 “既然你非要帮我,那就把这盏灯带去潞州城。” 青珞将那灯接过来,是一盏材质略显浑浊的琉璃灯,但是做工精致,中间燃烧的火焰很是微弱。 “你好好护着这盏灯。” “然后呢?”青珞想的是,她会不会有一天回来取。 可神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忽然变冷,示意他真的要走了。 青珉走后,泽湄还在往那个木盒子里施加着血液。 她双眸中只剩下无可奈何。 “还是觉得要放你出去。” “可若是外面的世界实在不好,不如就永远呆在塔里。”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有谁知道了你是凤凰,你也接了那一击。” “人的魂魄,最终还是会回到莱芜树里。” 她把那个木盒子放在树下,但想了想又觉得放在此处不保险,还是揣进怀里带进了归墟。 - 宁合睁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面前好像有一堵墙,像是金子做的墙,双脚不由自主地想穿过去。 停在他眼前的那件衣服,也自动披到了他的身上,那是一副专门为他造的躯体。 他愣住,久久不能回神。 其实在归凤山死去,直到现在睁眼的这一刻,中间他的记忆是空白的。 只留存了一种感觉,温暖而潮湿。 就好像只是睁眼闭眼,在太阳雨下的青草地上睡了一个纯熟的觉而已,醒来连梦也不记得了。 稍稍冷静下来,他又想起自己那会儿并没有成功引魔龙进归凤山,外面的世界还完好无损吗? 他也疑惑,这里到底是哪儿,难道是芷溟所说的那个坎离塔的顶层?自己到底该怎么出去? 好像曾经来过这地方,那么亲切。 自己现在,应该是活着的吧。 他想起前世他是一只鸟,所以能够从某条河的反方向飞出去。 可他现在穿上这身肉身,只是一个能力低微的树妖。 何况他也记得,这座塔被冰封住了。任何人都靠近不了,因此也没有人会进来找他了。 想到这里,包围着他的暖光也忽然变得分外可怖,就如同昨日记忆再现,那二日同天的情景。 他躺下来,苦苦思索。 忽然,他听见一阵叽叽的叫声,是老鼠的声音。 原来那困在塔中的鼠妖遁地功夫实在太强,无论在塔的哪一层,她都能够来去自如。 只是她走不出去,而那影子也只闪一下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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