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玦哪里怕火烧,根本一点事也没有。遣散众人后,她一低头,发现匣中的流光珠不见了。 想来是刚才众人推搡挤攘,珠子不慎从匣中滑落了。 她四下扫望一圈,没寻到珠子踪迹。 难不成掉到下界了? 今日万里无云,天界艳阳高照,人间却还是黎明时分,连玦遥遥投下视线,于薄光熹微中,看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少年。 他正捧着流光珠,眼睛生得极漂亮,温润,纯粹,震惊又惶恐,像山巅潺潺雪水,又像林霭中忽然蹦出的鹿。 他似乎能看到她。 连玦淡淡俯视着渺小如尘埃的少年。 陆瑜章身体激烈地战栗起来,双手紧紧握着流光珠,不知是因为太激动,还是因为五感开得太过导致体力不支,他眼前蓦地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随他一同来山庄的帮工发现他倒在山坡上,连忙把他叫醒。 陆瑜章甫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望天。 仙界,瑶台,仙子……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来,流光珠还在手中,却不再向他输送灵力。 他将珠子擦得洁白透亮,塞到行囊最深处。这一日照常勤勤恳恳工作,雇主对他做的糖饼很满意,日暮时分拿了酬劳回家去,刚进家门,来不及和父母说几句话,他便匆匆忙忙回到后院,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拿了个干净的木匣放置仙珠,他在桌边呆坐一会儿,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白衣仙子高不可攀的面容。 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信神,可是现在,仅在那惊鸿一瞥之后,他忽然就有了顶礼膜拜的、愿意将自己全身心奉献出去的至高信仰。 陆瑜章觉得,自己怕是有点疯魔了。 他爬到凳子上,从柜子最高处取下装白羽的匣子。 不记得是谁和他说过,好像是上辈子遗留的记忆,又好像是某场梦境中的风过轻语,让陆瑜章依稀记得,这根白羽可以用来祈运,把它放在火上烧,就能获得好运。 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做此尝试。一是因为他不信什么转运,二是因为这根白羽实在太珍贵,他哪里舍得烧掉它。 而今日的他陷在前所未有的疯狂中,控制不住地取出了那根白羽,轻轻架在燃烧的灯盏上面。 火舌轻舔洁白的羽毛,陆瑜章双掌合十,前言不搭后语地祈求起来。 他祈求神灵再次显灵……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不带任何狎昵之情,只有纯粹的崇拜,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成全了他的向往。 好像只要再见她一面,他的灵魂就能得到圆满,再看一眼她的眼睛,他此生便无憾。 陆瑜章自然不知道,这根羽毛已跟随他几百世,不论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凄风苦雨,即便临死之前,他都不舍得用火去烧它。 羽毛中的祈运神力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几百世的运气,悉心留存至今,终于付之炬上。 九霄寒凤的羽毛岂是那么容易烧坏的,陆瑜章用火灼了它许久,荧荧淡淡的烟雾漂浮,白羽却始终完好如新。 陆瑜章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一丝变化,日复一日平平淡淡,没遇到任何称得上好运的事。 他在闲时偷偷学了画画,怕忘了脑海中神仙的样子,勉强用生疏的画艺把她画了下来。 又过了好几日,距离上巳节的惊鸿一瞥,已半月有余。 白羽仍在火上烤着,仍旧没有一丝变化。 陆母见儿子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呆呆的,无论干什么都容易出神,还以为他思春了,问他是不是想娶妻了?看上了哪家姑娘? 陆瑜章像听见了什么狂悖之语,猛地从饭桌边站起来,说自己才几岁,离娶妻之日还远,根本没那个心思。 饭后,他回到后院,望了眼西山悬日,余霞漫天,轻轻合起门扉遮掩了残光,于昏暗中独自坐在燃烧的灯盏旁边。 白羽被火舌轻轻燎烤着,已经十七日了。 陆瑜章一腔热血虽未散尽,却有些冷静下来,望着珍爱的白羽,心下萌生退意—— 要不算了吧。 也许祈运之事,根本就不存在。 他痴痴地望着摇曳的烛火,就在这时,忽然间,真金般不怕火炼的白羽卷起了边,火苗窜上每一丝羽绒,又迅速攀至羽轴,眨眼之间,雪白修长的羽毛被火焰吞没,飞速燃烧成灰,就这么消散在了空中。 陆瑜章根本来不及挽救,脸色一刹煞白,悔意如潮水涌上胸腔,恨不得跳进火里和羽毛一起烧没了。 完了……完了…… 不是烧不坏吗?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 真的完了…… 他僵站在桌边,眼眶睁得发痛,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叩叩两下,清脆而有力。 陆瑜章站着没动,等着爹娘或是妹妹开口说话。 下一瞬,被他从内锁上的门竟然直接打开了。 一阵凛冽寒风吹进屋内,烟紫色的余霞铺尽天边,勾勒出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素白劲衫,未着外袍,乌发高束,发尾随风轻扬,腰间挂着一把镂着凤纹的寒光宝剑,凌厉清绝的凤目隔着一丈有余的距离,淡淡睨着桌边的陆瑜章。 屋外暮色沉沉,她的面容却冷亮清晰,超然物外,宛如画中仙。 连玦本想派人来取流光珠,可是今日不知怎的,或许是闲得发慌,或许是思及流光珠珍贵,又是姮娥的赠物,不好假手于人,一番纠结,莫名其妙就亲自下来了。 陆瑜章立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般,唇发颤道:“瑶、瑶台仙子?” 瑶台仙子? 行。 连玦点点头,两步踏进屋内,目不斜视,盯着陆瑜章道: “我来取流光珠。” 她走近时,有清寒而又澄澈的气息吹来,直到这时,陆瑜章才敢轻轻喘一口气,心脏在胸口敲得震天响,他不由生出狂喜之意,整个人都要随风飘起来了,这般心绪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他用尽全力绷紧了脸,不让表情显得太夸张,可身体的战栗实在不能完全止住。 他真想立刻跪下,五体投地匍匐在她脚下,却不知怎的,心里似有一道微弱声音告诉他,仙上不喜他跪,他只得强忍着不让膝盖弯下去,目光也不敢再在她脸上流连,小心翼翼地低下来,紧盯着她腰间的宝剑。 他这副样子,落在连玦眼底,还算稳重。 “流光珠?是上巳节那日掉下来的仙珠罢?” 陆瑜章微微弓着腰,声线有些抖。还未度过生长期的少年,身子像抽条拔节的竹,很是清瘦,手也生得白净修长,指骨清晰,边说话边恭恭敬敬地给连玦倒了杯茶。 “仙上稍候片刻,我去把仙珠取来。” 说罢,他朝连玦拜了拜,转身走进内间。 内间与外间有半扇槅窗分割,陆瑜章走到床边,这个位置,连玦应该看不到他。 他深吸一口气,放任唇角上扬,身体畅快地哆嗦起来,双脚激动地轻跺着地,同时双手合十,不管东南西北,疯了似的一通狂拜。 一声冷淡清冽的声音突然传到他耳畔: “快点。” …… 陆瑜章猛地站定。 忘了人家是神仙了,什么看不见? 他不敢回头,抬手用力敲了两下额头,这便走到柜前,取出了精心保存的流光珠。
第一百章 陆瑜章捧着匣子走出来, 桌上的茶纹丝未动,连玦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茶盏旁边的、盛着几样精巧点心的小瓷碟上。 陆瑜章本该立刻把匣子呈给连玦,忽然心思一动, 将匣子放在桌上, 双手捧起瓷碟, 恭敬道: “仙上要不要尝一块?” 数不清有多少年没吃东西了,连玦本欲拒绝,鼻端却嗅到一阵绵润的甜香, 是天界不曾有的味道,鬼使神差之下, 她拈起一块杏白色的糕点, 轻轻咬了一口。 陆瑜章不敢抬眼看她的表情。 手中瓷盘轻轻一动。 她拿起第二块了。 然后是第三块。 又等了一会, 仙人不再有动作。 吃了三块,对于超然物外的仙人来说,应该是挺喜欢的意思吧? 陆瑜章放下碟子,头脑一热,嘴巴比思绪更快道:“请您在此稍等我片刻。” 说完他便冲出了房间, 刚踏出门槛便骂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把仙子一个人撂在屋里。可他步伐未停,飞也似的冲到东边厢房,捣鼓了一会儿, 抱着十来个食盒,垒得足有半人高,又飞也似的跑回了房间。 视线艰难地从食盒旁边漏出来, 陆瑜章看到连玦还负手立在屋内,没有消失不见, 他高兴得几乎找不着北了,跌跌撞撞将高高的食盒放到桌上,喘了口气,对面露不耐的仙人道: “仙上,这些糖饼,献、献给您。” 连玦眯了眯眼,看见那十几个大容量食盒,每个里头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新鲜糕点,合起来少说也有三四百块。 少年惴惴不安地站在她面前,清俊的脸上闪烁着无限的喜悦,连玦轻抿了下唇,刚才吃的杏花糕的香甜味道还徜徉在口中,绵密清软,甜而不腻,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怡然滋味。 连玦淡声道:“都给我了,你们家明天卖什么?” “不碍事的,我可以再做!我做得很快的!” 陆瑜章仰起眸,就在这时,他似乎看到清冷威严的仙人唇边闪过一丝笑意,霜雪似的面容随之染上初春艳色。他呆了一瞬,那笑意也飞快淡去,就见仙人抬了抬手,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十来个食盒,连带着木匣中的流光珠,在陆瑜章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连玦冲陆瑜章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仙上!”陆瑜章壮着胆子喊住她,“小人姓陆名瑜章,小字羽生,小人家的铺子名为陆氏糖饼铺,就开在淮水县东大街上,您以后要是想吃糖饼了,可以随时来找小人,或者……您告诉小人如何向您供奉,小人翻遍了上京流传的所有仙谱,都没有找到您的仙名仙像,实在不知该如何供奉。” 神族自有天地滋养,不吃凡人的香火供奉,因此凡间只有仙谱,没有神谱,凡人甚至不知有神,只道神与仙是一体。 连玦停下脚步,微侧眸,道:“你既知我是仙人,无事向我祈求?” 陆瑜章愣了下,先摇头,而后点头:“有的。小人希望、希望仙上仙体康健,万寿无疆。” 这一回,陆瑜章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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