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眸,仙人已乘风而去,徒留阵阵清寒的仙气,雪沫一般,拂过陆瑜章脸侧。 陆瑜章呼出一口淡淡白雾。直到此刻,他仍不知仙人的名号,无以供奉。 四下冷冷清清,什么也不剩,好在他已经得偿所愿,此生从未像现在一般满足。 可是人心总是不足的。 真希望能再见仙子一面啊。 陆瑜章将那盏烧尽白羽的灯珍藏起来,从此再也不点,只在无事时拿出来,痴痴地凝望着。 时光如梭,一晃三年过去,十八岁的少年在无尽的等待中,渐渐长成沉稳温和的男人。 又是季春时节,这一日,连玦带兵巡界,结束时恰好经过人间的栖云山脉。 她忽然失神了一阵,挥手让下属们先回去。 独自落到人间,春暖花开日,山色苍翠,鸟鸣啁啾,曾经的不周神山,已变成人间极不起眼的几座山头。 连玦找到封魔大阵所在的地方,这里如今叫做丰安山。 丰安山西面有一片陡峭悬崖,连玦悬飞在半空,望着崖底,恍然想起之前无数场大战,最深刻的却是七万年前她将峮狱封印在此山之下,对方露出的那漠然又压抑的表情。 犹记得,那天也是个春日。 如今过去七万多个春日,连玦的法力毫无长进。她身为战神,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对她而言并非喜事,反而是场困局。 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众口一词渐渐抹除了峮狱的存在,连玦对神界的归属感越来越淡。 这个战神,谁当都可以。 连玦望向下方漆黑的深渊,某一瞬间,她真想破开封印放峮狱出来,与她大战三天三夜。 可她不能这么做。一是因为她仍是战宫主神,效力于神界,听命于神帝,二是因为,现在的她可能承受不了封印破开时释放的力量,就算她坚持住了,没有被破阵的力量震死,峮狱也不会愿意出来和她打。 早在她用伏神锁逼迫峮狱吞噬幽冥海时,就已经永远失去了最尊敬的对手。 连玦转身离开山崖,不想这么快回神界,便化作凡人模样,穿一身素白长衫,漫步于临近的丰安镇中。 街边行人熙攘,摊贩众多,很是热闹。 一个背着竹篓,篓里装满杂七杂八草药的小少年从连玦身旁窜过去,奔向前方的烙饼小摊。 “惠娘,你看我抓了什么!”采药少年从怀里掏出小竹笼,递给在摊位后边的女孩。 女孩正在帮父母摊饼,没空看他的蛐蛐:“阿福哥哥,等收摊了我再找你玩。” 少年收起竹笼,挠挠头:“那我买个饼吧。” 他低头从怀里掏钱,余光瞥见一片雪一样白的衣角,生怕身上的泥污把人家衣服弄脏了,连忙躲开一步。 连玦垂眸看了他一眼,她觉得自己的视线还算温和,谁知这少年直接被吓得眼眶一红,嗖的一下躲到那个名叫惠娘的女孩身后。 连玦无奈,随手买了块饼,走了。 直面过她的凡人屈指可数,连玦分明记得,陆家那个小少年并不很怕她,她便以为自己长得不算太凶。 这般想着,她闲散地咬了口饼。 额。 味道极其的一般。 脑中忽而闪过一段极为惬意的味觉记忆,连玦垂着眸,步下生风,几步间,便从偏远的丰安镇,踏入繁华的上京淮水县。 四下车马骈阗,喧嚣盛极,连玦揉了揉耳,排在陆氏糖饼铺长长的队伍最末。 铺子生意极好,看顾铺面的便有两个伙计,后面工作间里不知还有多少人。 过了许久,连玦终于排到前头。 随意望了眼内间,隐约看到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戴了个简单的素冠,辅一竹簪固定,使头发不易散落,腰间缂带扎得紧紧,袖口挽到上臂,露出白皙精壮的小臂,正在全神贯注地揉面。 连玦耳力极好,听到前后有几名少女低声娇笑、议论纷纷,名为买糖饼,实为围观陆家的俊俏小公子。 他已过弱冠之年,应该已经成家了。 连玦这般想,缓步走到队伍最前方,随手指了指摆在外面的糖饼: “这些全部,各拿一斤。” 伙计麻利地称斤包装,不知为何,总感觉空气忽然变冷了,叫人忍不住哆嗦。 “都在这儿了,您拿好。” “嗯。” 连玦已经习惯这些凡人被她的眼神吓得不敢抬头,淡淡接过几个油纸袋,转身离去。 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两手空空,边往前走边望了眼天色,回想神宫中是否有事需要她回去处理。 就在这时,右手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扯了下。 那人立刻松了手,连玦步伐稍顿,回过头,看到一双明亮如辰星的眼眸,眸中蓄着震惊、狂喜、惶恐等等复杂情绪,白净英俊的脸微微涨红,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颤声道: “瑶台仙子?真的是您!” 只见二十一岁的陆瑜章长得比连玦还要高了,却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刚还在揉面的手虽然擦干净了,脸上却带着一抹白生生的粉痕,站在连玦面前,薄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道陌生的年轻嗓音忽然从斜刺里插将进来: “羽生?我正要去铺子找你,让你去我那儿收桃花。我们之前酿的几坛桃花酒差不多也该挖出来喝了……” 那人和陆瑜章甚是熟稔,手臂直接架到他肩上,陆瑜章见状,连忙闪开,摇头道:“不了不了,应卿,我现在有事。” “什么事啊?铺子也不缺你一个。”名为应卿的男子转眸看向连玦,虽没有和她对视,眼珠子却莫名冻了下,“嘶……这是哪位啊?” 陆瑜章哪里敢介绍,恨不得给好兄弟跪下磕个头,让他赶紧走人,别在这儿口出诳语把他的神仙弄没了。 连玦神色平静,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主动接过话茬,对应卿道: “我是他的朋友。你刚才说,哪里有酒喝?” 陆瑜章呆在原地,应卿则是整个人都不好了,眼前这个女人气场强大得叫他头都不敢抬,那一句“哪里有酒喝”,冷淡中带着明显的杀气,就好像在问“哪里有人杀”一般,直叫人骨缝生寒,瑟瑟发抖…… …… 约莫一刻钟后,三人到达县城南边的桃林。 陆瑜章一路对连玦毕恭毕敬,关切至极,就连她足尖踩到一点泥,他都要脸色一白,诚惶诚恐,恨不能把这位姑奶奶扛到肩上走。 陆瑜章还发现,连玦并不想在旁人面前展现神仙身份,这让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特别,就像仙子钦点的使者一般。 可是这样一来,他的行为在好友眼中就无法解释,甚至类似变态。 连玦虽是来喝酒的,却也不急于一时,她让陆瑜章他们先干活,自己坐在林间的石桌旁等。 陆瑜章人已经爬到桃树上,手在摇树枝,眼睛却一刻不歇地望着连玦所在的方向。 应卿抱着旁边一根粗枝,叫了陆瑜章好几声: “喂,喂,喂!你小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什么好瞅的啊?那是当今公主殿下?还是你祖坟里跳出来的姑奶奶老祖宗?” 陆瑜章皱眉瞪他:“小点声,仙……人家能听到!” 应卿觉得他脑子不正常:“隔着二三十丈,鬼才听得到。” 陆瑜章凛然道:“应卿,慎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应卿坐到树枝上,上下打量他,“那姑娘到底是你的谁啊?我瞧她通身气派,像是将军府上的姑娘……不对,她就像个将军!那眼神,那气势,简直了……” “慎言!慎言!”陆瑜章恨不得扑上去捂他的嘴巴。 应卿又道:“这样的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你别不让我说啊,你喜欢她?” 陆瑜章已经扑到他这根粗枝上来,桃树不禁摇摇晃晃,落下一阵粉色花雨。 “我那是崇敬!”陆瑜章已经顾不得掩饰了,“你莫要说不着调的话了,那姑娘仙人似的,岂是你我可以妄言议论的?” 应卿大笑起来:“你说她像仙女啊?哪里像仙女了?我都没敢看她脸,长得应当是漂亮的,可眼神和气质实在太冷、太凶残了,就这么往你脸上瞥一眼,好像能用眼风把你脑袋砍下来似的。” 陆瑜章道:“胡言乱语,我就不这么觉得,她分明是天底下最美最和善的姑娘。” “你眼瞎罢!她要是别板着个脸,对爷笑一笑的话……哎哟!” 应卿话还未说完,就被陆瑜章一脚踹下了树,这一脚狠极了,恨不得把人踹进土里,应卿砰地落到地上,屁股摔成八瓣,疼得嗷嗷直哭。 陆瑜章站在树上,喘了口气,紧张地回头望连玦。 见她所坐的位置空无一人,他心脏一坠,难过至极,全身瞬间泄了力,正欲从树上滑下去,忽然看到树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仰着那双凌厉如冰的浅琥珀色眼睛,静静望着他。 “……天底下最美最和善的姑娘。” 连玦耳边回荡着这句话,她自然不觉得“美”和“和善”与自己沾了边,也不觉得做个和善的人有什么好。但她很奇怪,陆瑜章这双眼睛到底是怎么长得?区区凡人,竟能把冷峻当成美,威严当做和善?且听他语气,实在不像在说假话。 连玦静看了他一会儿,分辨不出所以然。 这种事情,倒也没什么好问的,他爱怎么看待她是他的自由。 但连玦现在心情不错,于是随手召来一阵朔朔寒风,吹得满树桃花如乱琼碎玉,纷纷扬扬地从陆瑜章眼前飘散下来,落在地上早已铺好的长席上。 “以你二人效率,我怕是日落都喝不到酒。”她云淡风轻道。
第一百零一章 随着花雨纷纷落下, 在场除了陆瑜章之外的所有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他们没事,两个时辰之后自会醒来。” 连玦转身走回石桌边,飒然坐下,问陆瑜章, “酒呢?” 陆瑜章跳下树桠, 草草将地上盛满桃花的席子包起来, 放在一边,之后便找了个铁锹,挖出了去年封藏在树下的几坛酒。 这里没有酒盏, 只有几个空碗。陆瑜章把碗拿到河边反复冲洗干净,才敢给连玦盛酒。 酒液呈淡粉色, 清透无暇, 散发着馥郁的桃香。连玦捧起碗, 陆瑜章在旁小声介绍,正常桃花酒酿一季即可,他和友人酿的这种是让桃花和酒曲一起发酵,所以酿了长达一年云云,连玦心说才陈放一年, 能有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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