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口中,她眸光微凝,没料到竟如此好喝。 毫无灵气的酒,滑过舌与喉, 带来一丝涩意,之后便有醇烈的甘味涌上来,不愧是上京最厉害的糖饼师傅酿的酒, 每一滴好似都淬入了柔情蜜意,品尝之时, 叫人满心愉悦,丝毫想不起忧愁之事。 一碗毕,不等陆瑜章动手,连玦自己又倒了一碗。 她朝西方举起碗,缓缓将酒倒在土地上。 陆瑜章忍不住问:“您在敬谁呢?” “一个故人。”连玦淡淡道,“她生性嗜吃,却好像从未喝过酒。我想,若她能尝到这么好喝的酒,也许就不会抑郁厌世了。” 陆瑜章:“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吗?” 连玦笑道:“哈哈哈,是吧。” 陆瑜章从未见她这般爽朗的样子,他便也倒了碗酒,敬向天地:“那我也敬那位仙上一碗。” 连玦笑不停了:“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乱敬?” 陆瑜章以为自己僭越了,紧张道:“我不知,我、我想她一定是如您一般好的仙。” “如我一般好的仙,哈哈哈。”连玦边笑边复述,又喝下一碗酒,道,“你评判好坏的依据是什么?若我这个故人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呢?” 她许久不曾和人说起峮狱,今日难得,便有些止不住。 陆瑜章想了想,轻声道:“让我舒心的,便是好人。让我悒悒的,便是坏人。您的故人对别人来说或许十恶不赦,可她让您开怀,对我来说就是好人。” …… 连玦望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渐淡,酒却喝得越来越豪爽,整整六坛,直至日薄西山时,已一滴不剩。 她以手支额,面色染上酡红,神思愈发涣散了,素来清明的眼睛,视物也出现了重影,一眨眼,眼前蓦地出现了七八张俊俏又惶恐的男人脸庞,似是想伸手扶她又不敢,就这么踟蹰不前,自我挣扎着,实在好玩。 桃花酒后劲大,加之连玦自己也想醉,便沉溺其中,任由醺然之意占据身体与神志,渐渐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望见一片陌生的木质房顶。 身下被褥柔软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味。这一觉睡得极沉稳,全程无梦,无忧无虑,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随后翻身下床,抓起搭在床沿的神剑,缓步向外走。 经过一扇眼熟的槅窗,她走到卧室外间。 此时将近拂晓,天还未明,就着微弱的光线,连玦看到门上映出一道矮矮的影子,似有人抱着被褥靠坐在门外,幕天席地而眠。 连玦垂着眸,轻轻推了下门扉,那人立刻惊醒,丢开被褥站起来。 门缝渐渐敞开,在门外守了一夜的陆瑜章紧张地抚平衣上褶皱,梳理头发,目光小心翼翼探入门内,忽地一怔。 只见仙子长发披散,青瀑般疏疏懒懒垂至腰际,衬得面庞娇小如玉,微垂的眼在朦胧光照中退去几分凛冽,平添柔和缱绻之意,就连从不离身的宝剑,也敛去了锋利清寒,在这晦暗不明的破晓时分,如梦中轻雾,飘飘然走近了他,不由分说笼罩了他的心扉。 陆瑜章冻得僵硬的手脚一瞬间酥热起来,心脏砰砰直跳,血液中蔓延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 他慌忙低下头,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口舌结巴起来:“您、您醒了?您饿不饿?我、我煮了解酒汤,还有一些早点,都备好了,我现在去拿!”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逃出了小院。 连玦一怔,不懂他在慌什么,难不成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吓人? 地平线上窜出一抹明光,卯时初至。 他在这个时间就备好了早点,难不成昨夜都没睡? 待陆瑜章端着解酒汤和丰富的早点回到院中,连玦已变回白日里的模样,乌发高束,玉带白袍,英气逼人,她略过解酒汤,随手夹起一块素肉夹,轻轻咬了一口。 不如他做得糖糕好吃,不过,也算上乘的手艺了。 连玦只吃了一块素肉夹就不再动筷。她昨日喝了六坛酒,又在陆家睡了一夜,多有叨扰,她本欲给陆瑜章留点金子,思及一万年前他前世的遭遇,又觉得这样不妥。 总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她想,干脆直接问陆瑜章想要什么。 恰在这时,月门那儿传来一串轻巧脚步声,一个十岁出头,扎着花苞头的女孩噔噔噔冲进院中。 “哥哥,娘喊你去……” 陆瑶笙脚步一顿,望着陆瑜章身旁的白衣女人,眼睛瞪大,惊道,“这是谁啊?卯时就在哥哥院中……难不成……” 陆瑜章连忙走过去堵妹妹的嘴,连玦坐在原地,淡定地抬起右手,轻轻点在陆瑶笙头上。 只见一脸震惊的少女立刻变得懵懂安静,在一点灵光的指引下转过身,乖乖从原路返回了。 连玦:“不必担心,我已删除了她的记忆。” 陆瑜章松了口气,回到她身边,目光愣愣盯着她指尖,不知在想什么。 连玦从桌边站起,负手问道:“我要走了。走之前,可帮你完成一个心愿,只要我能办到。” 陆瑜章不假思索道:“我恰有一事求仙上。” 连玦微笑:“什么事?” 陆瑜章:“求仙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删除我的记忆。” “……”连玦笑意变冷,“那由不得你。” 她确实想过删除陆瑜章对她的记忆,尤其在昨日和他聊了与峮狱有关的事后。 陆瑜章少见地违逆她道:“您刚才说,只要您能办到,就会帮我完成。” 连玦:…… 小小凡夫,都敢拿捏她了。 连玦没说行或不行,眉毛一抬,就这么一走了之。 陆瑜章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坐到桌边,执筷吃起剩下的,已经被风吹凉的早点。 这次与仙子相见后,他感觉自己的心绪有点改变了。 他不再觉得,得此一见便此生无憾,而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觉得若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一定会抱憾而终。 又是半年过去。 这半年里,年方廿一的陆瑜章被爹娘催着相看了无数姑娘,可他每个都不满意,或者说,每个都懒得看,直接就否决,无论爹娘怎么催怎么骂,他自无动于衷,甚至主动放出不好女色、终生不娶的流言,堵截了所有想与他家结亲的人的念头。 数九隆冬日,他默数着还有多久到春天。 之前两次与仙子相遇,都是在春花烂漫时,因此他时时期盼着春季到来,幻想仙子在桃花雨中翩然而至。 却没想到春日未至,仙子在挦绵扯絮的大雪中就来了。 那一日,空中飞鹅毛,积雪满庭院,糖饼铺子没开,陆瑜章在家中扫雪,从爹娘的院子扫到自己房前,刚扫过的地方马上又被雪色覆盖,他扶着扫帚直了直腰,忽然感觉身后袭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 陆瑜章全身血液都要冻结了,艰难地回过头,看到执剑站在他院中的连玦。 她眉宇间杀气极重,视线仿佛能冻结万物,一身浴血的银白重甲,就连额发也被血液浸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其中大都是邪物的血,但陆瑜章不知道,他还以为连玦身受重伤了,踏着雪慌张跑到她身边,颤声道: “瑶台仙子,您怎么了?您哪里受伤了吗?” 连玦看着他,扯唇:“你不怕我?” 陆瑜章一怔:“怕什么?” 连玦不再多言,扬手将弑魔神剑丢到他怀里,大步走进室内,直挺挺地倒在了内间的床上。 陆瑜章抱着冰寒刺骨的剑,剑身沾染着不知何物的血液,触目惊心,陆瑜章闻到一丝奇怪气味,差点就这么晕死过去。 好在神剑很快将那些血液祛除干净,陆瑜章憋着气,把剑又用水洗了几遍,然后烧了捅热水,飞快跑回卧室。 刚进卧室他就懵了,里头天寒地冻,简直比大雪纷飞的室外还要冷。 陆瑜章立在槅窗后面,低声说:“仙上,我进来了?” 没人应。 默了默,陆瑜章又问:“仙上,您还好吗?为什么屋里这么冷?您冷吗?要不要我多搬几盆炭火进来?” …… 他话音落下,屋内的寒气瞬间散去。 陆瑜章实在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往里走了一步,瞄一眼榻上光景,只见仙子已换了身装束,轻裘缓带,衣襟松弛,长发散落枕上,露出白皙如雪的一截脖颈,背对着他正在睡觉。 陆瑜章眼皮一跳,大气不敢出,立刻退出了房间。 自从那日酒醉,在陆瑜章榻上歇了一夜,回到神界后,不知是环境还是心境使然,连玦再也没睡过那么安稳的觉。 普通神仙可以十年不睡觉,但是司战的神仙,体力耗费大,夜里一般都是要入眠休息的。 连玦今日斩杀了一批在东海作乱的妖邪,没受什么伤,就是有些疲倦,想找个安稳舒适,又不是那么僻静清寒的地方睡一觉,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踏着风雪,闪现到了陆家院中。 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都来了。 这一觉仿若大梦三生,悠悠转醒时,连玦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握了握神宫的传讯令牌,里头神官仙将们的讯息都快爆炸了,连玦估摸着睡了得有五六天,向他们传讯说自己没事,随后轻轻下榻,余光瞥见榻下摆了两个炭盆,热腾腾的,烘得她都要出汗。 此时是深夜,万籁俱寂,连玦走到外间,只见门扉紧闭,室外雪未化,实在太冷,陆瑜章只得卧在门内,他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上面铺一层厚褥,连同自己的身体一起堵在门口,防止家里人意外闯进来。 炭盆都堆在内间,而他与室外风雪仅一门之隔,即便紧紧缩在被褥中,依旧冻得唇发紫,牙关战战。 连玦垂眸看了他一会儿,施法将他转移到内间的床榻上。 陆瑜章睡到天明才醒。 手足煦暖,倦不思动,他怔了会儿,忽然猛地坐起来。 “仙子?”未及穿好外衣,陆瑜章匆促冲出房间,“仙……” 院中雪盖亭亭的樟树下,连玦一袭素白劲衫,回头扫来一剑,剑气在触及陆瑜章前,化作清风,带起他尚未梳齐的鬓发。 京中有善舞剑者,陆瑜章曾围观过多次舞剑表演,而眼前幻影般层出不穷的剑招,凌厉、凶狠,腾腾杀意披霄决汉,剑意所过之处,万物肃杀,他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副魂吓没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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