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姑娘出了内室,那妇人果真将手中的玉石塞回她手里:“姑娘,你的玉,我们不能要。” 明曜将那两块石头推了回去:“谷莠确实救了我的命,这是她应得的。” “她这样大的孩子,孤身求存尚且艰难,又救得了谁的命呢?”妇人摇了摇头,显然没将明曜的话当回事,“姑娘,我知道你是看她可怜。可是无功尚不受禄,何况收你这样好的玉?谷莠生在我的肚子里,是她苦命。可就算命苦,我也不许她偷,不许她骗,不许她收非分之财。” “人生在世,不讲义,至少也要讲个信,这是立身之本。哪怕我哪天不在了,谷莠凭着这点儿良心,便也能活……姑娘,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或许是因她从未听过这话的缘故,明曜被妇人一番话慑住,只觉得舌根发酸,许久才小声道:“她……她比您想的要懂事得多。她没有骗我,我也没有骗您。今日我在山上遇到坏人,是她将我带去一个藏身之地,才逃过一劫。” 妇人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面色终于和缓下来:“竟是如此……她确实有些小聪明在的。” 一番对话结束,明曜又在妇人床头坐了一会儿,或许是看她拘束,女人又絮絮问了一些情况,明曜不知如何该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微垂着脸摇头。女人似从她只言片语中了然了什么,移开话题,又同她讲她的育儿之道。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女之时,陷入情感牵绊何其正常,只是切莫为了一段感情抛父母,弃亲族,最后弄得连自己都丢了——若是遇得良人倒也罢了,遇人不淑,才是真的冤孽呢。” 她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字句之间更仿若有亲身之感,明曜听得心中难过,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我去看看谷莠。” 一掀帘,却不见小姑娘的身影。明曜的目光落在桌面空荡荡摊开的衣服上,心中了然,倒了杯温水给妇人送了过去。 日暮时,谷莠提着两大包药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家,那张黑瘦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是幼犬般热气腾腾地凑到她母亲身边:“娘!我将之前大夫开的方子都买回来啦!” 妇人知道她是怕自己将所有玉石都还给明曜,于是趁机将剩下的拿出去当了,可她听了明曜的解释,哪里还能再严词责备?于是只笑着摇了摇头:“你呀你。” “这些药可还够?”明曜问,“你还差钱吗?” 谷莠拉着她的袖子跪倒在地,猛地磕了几个响头:“小明姐姐,您是我的大恩人!我去当铺,遇上了沧州薛家的夫人,她说这些石头好看,给了我好多好多钱……” 她顿了顿:“大夫说,配半年的药都够了。” 明曜听了这话也高兴,匆忙拉她起来,那妇人听了这话,脸色却白了:“沧州薛家……” 她捧住谷莠的脸:“谷莠,薛家夫人身旁有没有其他人?她问了你什么?有没有问你这些玉石的来历呀?” 谷莠点了点头,机敏道:“我只说是山上捡来的。她身边的人只跟着一个老管事,当铺外还停轿候着几人,我没瞧真切。” 妇人好似些微松了一口气,却抿着唇,依旧惴惴不安的样子。 谷莠道:“阿娘……薛家夫人……怎么了吗?” 妇人摇了摇头:“无事。” 明曜无处可去,加上手臂上的伤势还没恢复彻底,当晚按约定那边便在谷莠家中住下。她的本相之力已经恢复了些许,于是忍着痛擦干了伤口周围凝结的血迹,一点点引导着灵力愈合伤口。 谷莠在旁边坐着洗脚,此刻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好厉害呀。” 明曜抬眼朝她笑了笑,目光却落在她有些擦伤的掌心:“你摔跤了?” 谷莠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方才担心当铺关得早,跑得急摔了一跤,小事儿!” 明曜摇了摇头,温柔而不失强硬地握住谷莠:“这可不行。” 她调转灵力,小心翼翼地替她治愈着伤口,小姑娘掌心的皮肤彻底愈合,她正想收回手,突然全身一震,触电般地松开谷莠。 “小明姐姐!你怎么了!”谷莠望着她越来越差的脸色,声音有些发抖,“是不是你有没力气了?唉!我就说你不用帮我治嘛!” 明曜低着头,望着自己空荡的手掌,缓缓捂住了脸。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想从土壤中传出来的一样:“不……谷莠……你让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 怎么办?她又看到了…… 看到了谷莠的结局。 雷雨,泥泞,鲜血,干瘦的,小小的姑娘如一只灰鼠般跌跌撞撞地跑过深夜的街巷。气息奄奄地,似要用尽全身之力般叩击着县丞的府门。 暴雨声多大,遮不住女孩泣血般的哭喊。 “大人!您开开门!您醒醒!黑凇寨杀人劫财、私制火器、意图谋反!我有证据!大人、大人!” “杀人劫财!私制火器!意图谋反!!” 三条罪名,一条大过一条,若是青|天|白|日喊出这话,怕是满条街的人都会哗然大惊。然而这是个雷雨之夜,少女声音再大,也无法立即喊醒府中沉睡之人。 只能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可她真正想说的,压在喉底的,分明只是一句“救救我阿娘。”
第24章 “迁居、黑凇寨、山匪”。 漏夜,谷莠与母亲皆已经安寝,明曜点了支烛,手指沾了水,在桌案上一笔一画地写了几个字。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胀痛,灵力与谷莠交汇时预见的,一闪而过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明曜忍着疼,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线索。谷莠与其母在迁居途中,遇到黑凇寨的山匪劫掳——为何迁居?迁向何处?黑凇寨在何处? 还有谷莠……谷莠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的母亲在黑凇寨中又如何了? 可是不论明曜再拉着女孩用灵力探寻多少次,却再也无法预见更多的画面。频繁使用灵力使她又虚弱起来,可是脑海中的画面却叫她无法入眠。 她细细回忆着谷莠雨夜的容貌,觉得看上去似与如今相差不大。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明曜想了想,最终决定在谷莠家住下——哪怕拔了她的羽毛再赖个一年半载,也至少等谷莠长大一些,彻底与雨夜叩门时的容貌区别开后再走也不迟。 明曜定了念头,心中稍稍平静些许。她虽离开西崇山不过一日,但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如今她有了一处住所,也有了短暂的目标,乍一回想起离开西崇山的情景,竟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她又想起云咎,垂下眼,眸中浮现一点委屈——虽有些矫情,可她确实希望他能够前来找她。对于神明来说,想在人间找一个出生于自己神域的,沾满了他身上气息的鸟儿,实在是易如反掌。可他却没有来。 究竟是他已经对自己没有了感情,还是……还是被什么事牵绊住了? 思及此,明曜抬手轻轻掐了掐自己。她究竟要有多天真,才会在这时还替云咎孜孜不倦地找借口? 明曜掀帘进了内室,缩在谷莠特地给她留出的大半张床榻上,忿忿地合了眼。许是这一天太累了,又加之受了伤,她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此后的每一天,明曜都和谷氏母女住在一处。她有时会陪谷莠去山中摘些菌子卖,但更多的时候则还是待在小小的房屋中,学着替谷氏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 谷莠随母姓,其母谷向杉本是邴州一商贾之女。十五岁那年,邴州洪灾淹了半座城,谷家遭难,谷向杉又同幸存家眷在逃难时离散。她少不更事,错信恶人,被辗转买给一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做了外室。那人是沧州一大族的旁支子孙,仗着背靠大树,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成日流连青楼。 谷向杉便是在那烟花柳巷之地被他带走的。起初,她是庆幸遇见他的。若非他一眼瞧中她,仗着世家旁支的身份将她廉价买走,她恐怕是真的要被买进青楼为妓。开始,那男人对她十分宠爱,甚至一度收了心,连风花雪月之地也不再涉足。 一年之后,谷向杉怀了身孕,那男人便有渐渐不着家。她当时一心系在他身上,为此日夜茶饭不思,抑郁成疾,最终小产伤了身子。自此她落下了些许病根,却又换回了男人的一些愧疚怜悯。 又两年,那男人娶了一家小姐为妻,正房专横,他便又一次冷落了她,甚至纵容正房上门撵她离开沧州。也是那一日,谷向杉落了红,才得知自己又怀上了谷莠。那小姐见她怀有身孕,大哭大闹了一阵后,终究心软,容她诞下了孩子。 人言“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谷莠出生时又是难产,她彻底伤了身子,更加形容枯槁。孩子未足月时,那氏族被一道圣旨抄了家,大厦倾颓,百年基业就此烟消云散。嫡系如此,平日靠着祖上一丝亲缘巴结的旁支便更是艰难。 那日,那许久未见的男人醉醺醺地进了她的屋,指着摇车中尚未等到他起名的孩子道:“此女寤生,招灾,不祥。”语毕,便直愣愣地上前掐住那孩子的颈。 谷向杉尖叫一声,拼了命的撕咬男人的手臂,鲜血溅涌,腥的,臭极,她厌极了,死咬着不放,母狼一般。 她就这样救下了她瘦猴般的孩子,连夜抱着她逃出了沧州,除了几年来攒下的一点儿微薄积蓄,甚至连衣物都顾不得带了。 好在那是个暖春,十八岁的谷向杉带着自己不足月的孩子,竟都活了下来。如野草,将死亦可生。 她给她起名谷莠,是狗尾巴草的名字。 后来多年,她再未探过那男人相关的只言片语。她当他是只疯狗,再沾分毫,她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直到那日,她从女儿口中,听到了两个叫她胆战心惊的词——沧州、薛家。 但愿不是他吧,她在心里默默哀求着,咳出来的每一口气,都似带着十八岁那年的血泪。 明曜端着药碗坐在谷相杉榻边,药汤苦涩温热,那味道从鼻尖直直熏入了肺中,呛得她舌根都有些发涩。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女人,只好默不作声地咬着唇,一小勺一小勺地给她喂药。 这些日子里,谷向杉已把明曜当做亦妹亦女的亲人看待,她留心着她的情绪,知道少女在替自己难过,于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都过去了。” 明曜弯了弯唇,心头却隐隐有种猜测——在预知梦中,导致谷家母女迁居的,莫不是那薛家之人? 她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高,因此便越发心神不宁起来。她在狭小简陋的房中走了两圈,好不容易坐定,却听屋外远处传来零零碎碎的几句人声。 “啧,这路也忒难走。差点没把我绊死。” “这一片怎么没人住?渗人极了……你确定那小丫头住在这儿么?我看连个鬼影都没见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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