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这地本就偏,据说五六年前还走过水,这一块儿是后来重修的,倒还算好了。再往西一片,连房子都烧烂了……死了太多人,不吉利,便也不修了。如今在这儿住的,都是些白日里出去干苦力的,这会儿要人来人往才怪呢。” 明曜耳力好,一听这话,当即猛地起了身——不,他们若真是来找谷莠的,便更不可以叫他们寻见此处了! 她回身将内室的门帘密不透风地掩起来,又自一旁椅背上拿起谷莠的外衣罩起银发,推门急急地朝人声处去了。 “诶!有人来了!”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偏高,面容年轻的小厮,他远远一见明曜,便抖开了手中的画卷,“你等等。” 明曜站定脚步,目光定定落在那画像上,瞳孔一缩,又不动声色地垂了下去。 “你见过这丫头么?六七岁的样子,黑瘦黑瘦的,大概那么高。”那小厮伸手往腰下比划了一下。 明曜咬了咬唇:“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就轮不着你管了吧。” “那我也无可奉告。”明曜攥了攥衣领,埋头侧身从那小厮与身后中年模样的男人之间走过,仓皇中,袖中一枚晶莹剔透的翠绿玉石落在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绿玉上。 明曜俯身将其紧紧攥在掌心,顿了顿才又往前走去。 “站住!”那管事突然喝住她,“这玉是哪来的?!” 明曜眉心一动,也不回答,一路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向前跑去——她在赌,赌那个薛家夫人并不是因为谷莠的身世,而是因为那几块玉而寻到此处。 她虽然对人间事一无所知,但并非真的愚昧。下山后的这些日子里,她对金钱的概念已经逐渐清晰,甚至对比了几家摊贩的玉饰后,她也明白了当时薛家夫人给谷莠的那些钱,远远低于她从西崇山带出来的玉石的价值。 毕竟是神山之玉,她又曾那样用心地挑选过,如何是半年的药钱便能打发的了? 甚至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将那几块玉石交给谷莠典当的行为,实在是过于招人眼。薛家夫人只要有心,一定会顺藤摸瓜地找到这儿来的。 她一路引着身后两个男人冲出了乱巷,又七拐八绕地走到一处谷莠平日少走的街角,脚步一顿,伸手扯下了头上的罩衣。 少女艳丽惊人的容貌在那一瞬间展露无遗,雪白剔透的皮肤,春水般的桃花眼,银白色丝绸般耀眼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仿佛将四周幽暗的深巷都乍然点亮。 她浅浅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两人身上,嘴角一卷,摊开掌心:“你们要找那小丫头,是为了我手中的玉吧。”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垂下眼:“她那日从我身上偷了两块玉,这我是知道的,小孩子家过得苦,我故意纵着她呢,不行么?” “你、你的……玉。”呆若木鸡的小厮这时才回过神,短短三个字,竟也磕磕巴巴说了许久。 明曜扬起下巴:“怎么?” 明曜的长相一向是极其艳丽的,何况她此时故意装出游刃有余的姿态。别说她此刻穿着简陋,哪怕是裹着一块破布,也不会让人心生怀疑。果不其然,她这一句反问出口,小厮当即没了话说。 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年长些的管事开了口:“怪不得呢。我家夫人当日买了那小孩的两块玉,事后却也心中起疑——按理说这样好的玉,寻常人家哪里舍得让自家幼童拿出去典当的理?故而,她才叫我们再找那小孩来问一问。如今既然遇见正主,我们自当以礼相待,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到府上,与夫人一叙?” 明曜眨了眨眼,缓缓笑开了:“当然乐意。” 她随那二人走出小巷,回头望去,乱墙窄道路间,一轮红日悄无声息地嵌落在斑驳屋舍后的天际,那夕阳的红光拖曳在灰色的墙面,像是山水画上一笔勾乱了的残色。 明曜喉头一紧,眼前又浮现出预知里谷莠雨夜叩门的场景——希望她没想错,希望她的选择,可以帮这对母女避开那个结局。
第25章 中堂飘满了苦涩的烟气,闻久了,反倒从喉底泛起甜熏熏的味儿来。明曜皱眉咳了两声,对上堂前薛夫人挑长的凤眼,不说话,也不喝茶,就这样直直地看着。 薛夫人懒懒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着一柄长长的白玉烟杆,雪白的手,殷红的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烟雾不时氤氲而起,遮得她面容时隐时现。 “你说你会看石头,怎么证明?”她问。 明曜眨了眨眼:“您找块石头来不就行了。” 薛夫人轮廓分明的红唇勾起,朝身旁的管事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地调了调坐姿:“小丫头,我到南滇,是来做生意的。就算你在赌石上当真有点本事,又如何能保证我会为了招揽你,便应下你的要求,丢下这摊生意,动身返回沧州?” 明曜攥着裙摆,在薛夫人的注视下强装镇定地微笑:“薛夫人,您的生意可不是一时的。我确实是在和您谈条件,可最终做出决定的,难道不是您吗?” 薛家管事此时已托了一块璞玉进了中堂,薛夫人手中的烟枪一抬,遥遥点着它道:“这块石头是我亲自挑选,我心中有底。既然是谈条件,你可不能随意糊弄了事。” 明曜起身走到那璞玉前站定,伸手轻轻抚上石头风化了的粗粝外皮,灵力自掌心丝丝缕缕地灌注而入,如细水般将璞玉包裹。本相之力不光可以延伸至身外八方,同样可以观微精细之物。在西崇山的日夜,她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抚上山间每一块原石,小心翼翼地探查那些包裹在黯淡皮壳中的漂亮石头。 她其实并不会看石头,不知道怎样的颜色和质地最有价值,她判断好坏的标准皆是按自己的心意来。她喜欢色泽如水,剔透似冰的石头,那往往也是最有灵气的一种,当日诞育出玉萤的那块就是如此。 明曜思绪甫一飘散,便立刻被理智硬生生地拽回——她当务之急,是说服薛夫人尽早离开南滇,保证谷氏母女平安,而不是又放任自己沉浸到西崇山的回忆中去。 “赭红色的,”她放下那璞玉,平静地对上薛夫人的双眼,“玉质细腻,不算太透,不过这颜色挺适合您的。” 薛夫人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她的手肘支在八仙桌案上,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做成镯子如何?” 明曜想了想:“好看的。” 薛夫人又朝管事扬了下白玉烟枪,起身走到明曜身旁,垂着眼柔声道:“送给你怎样?” 明曜一愣,侧头望向她:“您这是……?” “我不爱做赌石这种心惊肉跳的生意,这次来南滇,也是请了位高人指点一二,”她红唇微扬,笑吟吟地捏了捏明曜的脸颊,“小姑娘年纪不大,眼神倒尖得很呢,你既有这本事,合该留在此地的,何必舍了能发财的玉乡,和我回沧州呢?” 明曜心中一喜:“您答应回沧州了!” 薛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强调了一遍:“回沧州,带你一起。” 明曜点点头,心中一块巨石落定,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只要薛夫人离开了南滇,谷向杉最大的忧患便也不复存在,她们母女二人在此地已经安定下来,若非实在害怕,绝不会再迁居他乡。 这样的话……应当是安全了吧。 次日一早,明曜将亲手写的信托给与谷莠相熟的商贩送至谷家。如今她与薛府一行人同住客栈,衣食起居都由左右丫鬟照料。谷向杉曾说过谷莠容貌与其父颇有几分相似,她便暗自留了心,生怕自己贸然在此时与谷莠见面,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她在人间结识的第一个亲切小友,竟就要这样不告而别了。 明曜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薛府的小丫鬟们忙忙碌碌地收拾行装,光是薛夫人的首饰衣裳就装了五大箱都不止。那些金银彩玉无不雕琢得精细,明曜看得眼花缭乱,又不合时宜地想起谷家家徒四壁的光景,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她将身上所有玉石都留在了谷家,又在信封中藏了几片羽毛,只希望她们之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吧。 收拾妥当,薛府一行二十余人,几乎挤满了客栈前的道路,明曜正将上车之际,余光却瞟见一个小小的,黑瘦的人影站在客栈侧的墙根阴影里瞧她。 她对上谷莠幽黑湿润的眸子,心头一惊,忽又泛起阵阵酸意。她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定定的望着自己,眼底却满是戒备和思量,于此时截然不同。 女孩如小犬般望着她,小手小幅度地挥了挥,安静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明曜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转头上了马车。 车里,薛夫人正伸手掩着帘子,见她进来便道:“南滇山多路折,车马多了不好走,委屈你和我挤一辆车了。” 明曜坐定,望着那晃动的车帘,轻声道:“薛夫人客气了。” 那女人笑起来,红唇艳丽得惊人:“别叫我薛夫人,平白把人叫老了。叫阿姊吧,怎么样?” 明曜怔了怔,低着头,却始终没有开口。 车中沉默了一瞬,只有薛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忿忿地轻哼了一声,似在责备她不识抬举。好在车队很快移动起来,熟悉的街景倏倏而过,明曜克制住自己掀帘的冲动,在马车中,又一次驶向了陌生的地方。 她不信任薛夫人,到了沧州又该如何呢?明曜从未想过。 车马出了城,四周道路越发开阔起来。南滇山多,一路荒草落叶和泛黄的古树,明曜在西崇山待久了,没怎么见过这种漫山遍野的枯黄,不由得好奇得掀了帘子向外打量。 薛夫人窝在软毯中紧了紧衣领,忽然开口道:“小姑娘,你可认识谷向杉?” 秋风一卷,霎时如利刃般扑向明曜,她打了个寒颤,僵硬地别过脸,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谷、向、杉。”薛夫人弯眼笑起来,“没听过吗?可惜了,我以为那是她的孩子。” “哪个孩子?”明曜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声音生硬到发颤,“你在说什么?” 薛夫人盈盈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落到她身上:“今天偷偷给你送别的那个孩子,黑黑瘦瘦,长得不太好看的那个。” 她轻轻哼了一声:“与先夫倒是很像。” “先夫……?” “是啊,喝酒喝死的,好不好笑?”薛夫人那双挑长的凤眼笑成了一道妩媚的弧度,艳丽得像是一朵有毒的花。 虽然意识到薛夫人打算和自己说些什么,但明曜却并没有接话。薛夫人瞟了她一眼,自顾自讲了下去:“谷向杉跑了之后,那人的脾气越来越差,好赌成性,饮酒无度,将我的嫁妆也都败了个干净。后来他喝酒伤了身子,大夫再三劝告他戒酒,他却越发得寸进尺,甚至要钱要到了我父亲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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