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沧以本身血予她重生,她多活了这五百年,重新看过了这世间,她见过无垠的海,看过长春的山,在云霞与日落中飞翔过,也在无日无月的混沌之海,感受过最纯粹的善意。甚至……她已经足够幸运,得以与曾经忘却的爱人重逢。 这些都是冥沧带给他的,即便要她以命偿还,她也绝不会推脱。 可是……不能是现在啊。不管是谁的力量,都没有理由用于无休止的复仇和杀戮,龙族的那些孩子无罪,乾都之外的那些百姓更无罪,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至高权柄的斗争之下,首先遭难的只会是无辜之人。 她得找到冥沧,她至少得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无缘无故地归还一切,成为一个可能的帮凶或刽子手。 至少……不能是现在。 明曜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她紧咬着下唇,将所有的精力操控体内奔涌不息的本相之力——事实上,云咎分身在离去之前留给她的神力实在太过充沛,不过片刻的修整,她的力量不但全然恢复,还更上了一级台阶,但也是因此,在这样高强度的拉扯中,她不得不投入巨大的心力,才能收回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本相之力。 这是一场无形的拔河,明曜从未体验过这种力竭的同时又用尽全力的感觉。她的身体和神智,仿佛已经分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时间在这种巨大的消耗中变得漫长,体内的本相之力即便再充沛,也经不住这样源源不断地输送。 明曜明显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流逝,她望着自己紧贴着水晶的,无法动弹的双手,忽然眼睛一红,发狠般低喊出声。 顷刻,巨大的蓝鸟法相自她身后的虚空振起,明曜跪在地上,猩红着双眼与那遮天蔽日的法相相望,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下:“变大了一点呢。” 蓝鸟明黄的双眼轻轻眨动了一下,流光溢彩的羽翼缓慢扇动,优雅而从容地在她眼前落下,似乎在做出回应。明曜的目光就那样静静地,从自己法相的双翼上滑过,须臾,她温柔而坚定地缓声道:“断腕。” 法相与明曜神智相通,休戚相关,可以说是她自身力量形成后最先供奉培养的存在,甚至有时当云咎给她输送神力时,她也会感觉到那种力量最后滋养了她的法相。所以,当她体内所有的本相之力都涌向水晶的那头时,只有法相是真正属于她,听从于她的。 明曜感受着顺着自己筋脉汹涌而出的力量,在决断的那一刻没有彷徨和一丝犹豫。正如鬼王所言,她整个人的存在或许都是仰赖他人的救赎而生,就算全数奉还,也无话可说。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该是真正属于她的吧。 她的信念,她的判断,她的爱与责任,她对是非黑白的分辨。 总该属于她自己吧。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在话音落定的瞬间阖眸。不用目视,她依旧清晰地感知到法相在她身后朝天而起,巨大的双翼如同花火在高远的海水长空燃烧起来,那是一团莹蓝色的火焰,温柔却也猛烈,像是无法被扑灭的野火那样蔓延。 灼痛自五指指尖向上蔓延,明曜没有忍耐,任凭自己尖叫着痛呼出声,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星星点点的蓝色火光自高空坠落自她的眼前。 痛觉席卷了她的手掌,剧痛到麻木仿佛只过去了一息,也仿佛渡过了漫长的光阴。 终于,法相自她身后坠落、消散,本相之力的流动停止,她望向眼前那块重新变回透明的水晶,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明曜眼前一黑,一头朝前栽去。 …… 寂寥的虚空包裹住明曜,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充斥她的脑海。她不断下坠,下坠到某一片比北冥更黑暗,比魔渊更荒芜的地方。 仿若有游魂在她的周身歌唱,贫瘠的海洋也在孕育着跳动的生命。 一切的开始,最先是两颗心的生长。她很弱小,被另一颗心脏挤到了一旁。他们开始争夺养分、血液和力量,又不断地、不断地在那片贫瘠的海洋里生长。 某一天,她与另一颗心脏,长出了相似的双眼。这是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 他们在贫瘠的海洋里对望,他在对视之后停止了争抢她需要的力量。 而游魂也在不久后唱起了另外的曲调。 那种曲调给了她更纯粹,更强大的力量;而他只得到了那么一点儿,不甘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日日比她弱小。 贫瘠的海洋,是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她茁壮地成长,忽略了他不甘而怨恨的目光,直到有一日,她发现他长出了与她截然不同的身体与外貌。 他幻化出另一双明黄的眼睛,也与她相像。 他没有与她告别,便将游魂的歌声改为阵痛的尖叫。 他们的人生从那日之后分道扬镳,他去了更广袤的地方,与他们生长的地方一样荒芜和寂寥。 而她在更久的沉寂之后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在长春的山里,见到了全然不同的景象。
第57章 沧海无垠, 上不见日月,明曜眼前的海水如同无尽的夜幕遮蔽万物,那深蓝的颜色近乎浓黑, 恍惚间叫人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究竟是深海,还是九天之外无人可知的宇宙。 她在那片黑暗之中,向着更深的地方坠落。那些留存于她血脉深处的记忆, 如海底的尘沙般翻涌而起,又重新归于平静。 然而仅是那一点微尘, 却足以将她的心绪扰乱——冥沧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兄妹? 明曜想起自己的本相, 想起乾都硕大的蛇骨——他们毫无相似之处的外表, 使她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显得尤其荒诞而可笑。 然而、然而她记得他的眼睛,记得他与自己对望的模样,记得在那个荒凉而孤寂的地方, 他们是怎样凭借本能争夺、厮杀,又无可奈何地互相陪伴。 记忆中, 冥沧在用明黄色双眼望向明曜的那一眼后, 向这个与他互相争夺力量, 却又真正血脉相连的“妹妹”妥协。而明曜,一千年之后重新回望那一刻的明曜, 在与尚未成型的冥沧对望的刹那, 为曾经一切熟悉的感觉找到了源头。 即便荒诞,他们彼此血脉之间的联系,依旧是千年未曾相见的光阴所无法割裂的羁绊。也仅有如此, 才能合情合理地解释, 为何冥沧在五百年前,能用半身魔血使她重生。 因为他们本就流淌着同样的血液。 明曜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也无暇去思考水晶的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擒住,像是一只困于兽爪之下的鸟雀,无可挣脱地被濒死的窒息感淹没。 冥沧恨她。她这样想着——多奇怪啊,她可以接受与她非亲非故的救命恩人再一次取走她的力量,甚至生命。可当她明确了那个人是她几乎素未谋面的血脉至亲后,她竟然会这样难过,这样难以忍受。 明曜深深呼吸,像几欲溺水之人,在浮出水面时那样贪婪而惊慌,片刻后,她的心跳终于平静一些,而下方的深海也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侧身朝那光源处而去,一圈圈住向外扩散的暗蓝色神力,自那光源处被混乱波动着的水流击散,化为无数碎雪般的光点涌向她,继而又消散无踪。 明曜飞快穿过那些混乱的,令人目眩的细碎光点,渐渐地,光源的存在自她的视线中越发鲜明。 下一刻,她的心头忽然重重一颤——她、她看到了云咎的法相。 纵然在千年之前的黑凇寨,她曾有过惊鸿一瞥地见过云咎法相衣若繁花,发似泼墨,拾弓折剑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与明曜记忆中截然不同。 云咎法相的浅金色光晕,被四周暗潮般的暗蓝色神力覆盖,那种森寒的蓝色像是跗骨难驱的瘴气,将神明原本圣洁的光辉,混淆成阴暗难辨的颜色,而暗蓝之中甚至有几道深浓的线条,如毒蛇,如铁链般束缚住了云咎的双臂。 哪怕不仔细看,明曜也能察觉到云咎此刻正陷入了一场苦战。 可是此刻的云咎,已经不是千年之前未封正神的神明,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是天地间战力至高的武神。在东海,无论是暮浔、暮溱,还是任何一个生灵,应当都无法令云咎陷入这样的苦战。 除非、除非是东海神域唯一的正神……伏尊。 那些暗蓝色的神力,会是伏尊在与云咎对峙吗? 如此心念电光石火般自明曜脑海中闪过,她将视线投向云咎周遭的黑暗中,试图从中找寻暗蓝色神力的源头,可那种森寒的力量是密集纷飞的碎雪,是无序混乱的海潮,是除了云咎法相之外无处不在的光源,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时,也叫她无可分辨。 明曜心中有些焦虑,可就在她将目光投向黑暗的下一刻,一条玄色的身影仿佛自泥沙之下纵跃而起,若蹲守猎物许久的毒蛇,一招即至,直冲她门面而来——赫然是双头蛇的法相! 巨蛇法相强健的长尾横扫,暗蓝色神力与此同时如长鞭抽袭向明曜的身体,刹那将其重重甩至冰面!明曜喉中发出一声痛呼,迅速翻身,双手撑地,将自己勉强支起。她尚未理清这一切的头绪,余光却瞟见远处一抹白衣的身影。 那只是一个背影,单膝微曲,立于厚重的冰岩之下,他右手紧握着浅金色的长剑,有些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身形,墨发松散却满身杀意,已然不是明曜熟悉的那种纹丝不乱、高高在上的执法神姿态。 明曜在千年之前,也见过他憔悴的、悲哀的、无力的样子,可没有那一刻如同此时一般,在带着这样凌厉杀气的同时,却被伤得如此惨重。 “云咎!”她喉中溢出一声低呼,踉跄着朝他而去,然而下一刻,神明法相手中的长剑骤然自上空斩落,自她眼前的冰面划出一道深刻的鸿沟,明曜脚步骤停,仰头朝上空望去。 云咎与双头蛇硕大的法相,在她的左右两端对峙而立,那条巨大的鸿沟像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横陈在三人之间。 她缓缓直起身,将目光投向被暗蓝色神力笼罩着的双头蛇的法相之上。 “……冥沧。”她轻声道,“停手。” “为什么停手?”熟悉懒洋洋地声调自明曜身后响起,暮溱自明曜身后不远的阴影中走出,目光戏谑地望向她,“为什么不是你的情郎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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