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云咎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语气比周遭的海水要更冷。他是执法神,无数罪孽深重的妖魔殒命于他的剑下,是非黑白在他眼中是泾渭分明的两极,他从未有一刻,在提剑之前这样动摇过,动摇到,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西崇山和北冥,你选哪一边?” 明曜脸色惨白,她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了她在千年之前落于魔渊的刹那。 在被他遗忘的过去,她曾经毫无保留地选择过他。 而在不曾与她相识的过去,北冥那些被天道,被四海,被世间所有生灵厌弃的魔族,也曾毫无保留地选择过她。 如果冥沧当真是十恶不赦,罪孽深重的邪魔。他们在贫瘠的母体中争夺力量的时候,他为何会选择让她长大?在她浑身灼伤亡于北冥的时候,他又为何会用半身鲜血救她重生? 是非善恶不是对立的两端,她没有办法在此刻依旧选择坚定地站在云咎身旁。 她想回家,她想回北冥。 “我选北冥。” “……我与冥沧,你选谁?” “我选……我选他,但是……” 云咎闻言却忽然短促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也难得地透出一些尖刻:“你之前说,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到我的身边。明曜,现如今的你,又怎配讲这样的话。” 明曜闻言,身体如同被扇了一耳光那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一下,而随即又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鬼使神差地,她眼眶中的泪水在听到那些话之后竟然停住了,她像是石化似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后才艰难地苦笑了一声:“对不起啊。” 云咎骤然收紧了手掌,回应着她的道歉一般低低地应了一句什么。 事实上,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她的道歉,可是在听到那三个字之后,他心中翻涌的烦躁、怒意、悲哀被尽数扑灭。 终于,在得到她的这些答案——这些他早该有所预期的答案之后,他彻底恢复了冷静,能够像在过去千年里,执行每一道神谕的时候那样,对冥沧做出最公正的裁决。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他字句清晰,以冷静到几乎冷酷的姿态低声道,“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 她早该料到这一刻的不是吗?明曜撑着地缓缓起身,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至此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她回答了他“北冥与西崇山”的问题之后,他又何尝不是在她与天道之间做出了选择。她早该料到这一步的,此刻的云咎并没有一千年前的那些记忆,他不会为她再一次违抗天道的规则,也不会向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明曜垂下眸,怔怔地回身往双头蛇留下的那滩余烬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或许应该将它们拾起,稳妥地保存在什么容器里,然后把它带回北冥……永远不离开了。 他们总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明曜的手掌被冻得通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归拢着那些残烬。但突然,她的动作一顿,目光顺着身旁的一道黑色朝前望去——双头蛇从中被云咎劈斩为长短相似的两条,此刻明曜只聚拢了其中一条的蛇首部分,而本该在明曜身畔不远的另一条,此时却远远绕开她的身体,停留在她背后不近的地方。 它……原本就是在哪里的吗? 还没等明曜彻底发现不对,远处蜿蜒的蛇身忽然迅捷地伏地游动起来!它的速度极快,只冲云咎后背而去,弹指间,明曜耳畔暮溱的声音忽然炸响—— “双头蛇,既然有两个头,为何不能有两个魂?” 那么……双头蛇的法相?! 明曜只觉得眼前一黑,思绪尚未跟上,身体已同时幻化出本相和法相朝云咎而去。 神禽清亮尖利的鸣叫骤起,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也将身下的景象尽收眼底——深浓而危险的魔气深入冰川下,巨蛇如同黑色的丝带悄无声息地,迅速地向前游走,那双明黄色的蛇瞳死死锁着身前之人,骤然去势如电,巨口大张,如巨龙出海,以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姿态朝执法神后心直蹿而起! 与此同时,蓝鸟法相同样以疾电之速自长空跃下,双翼怒张,与巨蛇法相轰然相撞! 相似的明黄色双眼怒而相对,刹那而过的情绪几乎接近于二人在母体中争夺斗争的那些岁月,莹蓝的本相之力与玄色的魔气相撞,而下一刻,巨蛇同样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当胸冲破明曜的身体,将她重重摔于冰川悬崖尽头。 一切仅仅发生在那一息之间,当蓝鸟法相震碎,明曜蜷在悬崖边沿痛得睁不开的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力量过。 哪怕在一千年前的月隐峰上,面对浩荡雷劫,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极限的速度与力量。 心跳骤停,血液凝固,五感与意识如潮水般迅速而不着痕迹地褪去,在最后的最后,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拥在怀里,冷香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那一刻她想……她真的是……好想念他啊。 云咎,她认认真真地,全力以赴地爱过的云咎。 他们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不要杀他。”鲜血糊住了她的喉咙,她艰难地比着口型,“是……哥哥。” 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59章 “小宝,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温柔的女声自近旁响起,柔软的手掌一下下,极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臂, 明曜骤然惊醒,双眸颤抖着转向身旁的女人——强烈到几乎刺眼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美丽的面容模糊成看不清的轮廓。她嘴角抿着些微的笑意,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像是平静的大海,恬静而温良地望着她。 “……”明曜从床上坐起, 蓬松的被褥自她肩头滑落,她抱着膝头,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拾起被角, 将她重新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一个团团。 “小宝,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小冥欺负你了?”女人心疼地看着明曜,伸手轻轻蹭掉她颊边干涩的泪水, 表情显而易见地担忧起来,“有什么事要和娘亲讲呀。” “娘亲?”明曜闻言一怔, 她伸手蹭了蹭自己的眼睛, 轻声道,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就是在家里啊。”女人凑到明曜身边,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也没有生病, 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呢?啊……是不是小冥昨天夜里又讲鬼故事吓唬你了?” 她自顾自地认定,有点生气地站起身:“乖乖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喊他来。” 明曜在女人走出房间后翻身从榻上下来, 她光脚踩在地上, 低头盯着自己肉乎乎的小短腿和脚丫发了会儿呆,又开始转头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是她熟悉的家具陈列方式, 床榻、桌椅、橱柜,甚至门窗的位置,都和她在北冥住所的布置相差无几,但是她第一眼,却觉得非常陌生。 窗外的阳光太过耀眼,屋顶的存在几乎也挡不住那样强烈的光芒,它从四面八方而来,角度诡异地照彻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暴露在强光之下,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也是因此,那些家具的颜色都看起来都鲜亮奇异得过分,热热闹闹扎在一堆,多看一眼都觉得十分刺眼。 明曜踩在凳子上,撑着桌子打量自己镜中的模样。 眼前的小孩子很明显就是她一百多岁的样子,虽然整个人都肉嘟嘟的,连五官都没有张开,可是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已经和成年之后的她非常相像。 北冥黑暗无光,贫瘠落后,并没有像东海那样到处布满了发光的珠宝和材料,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曜自己都不太清楚她的人身究竟长成什么样。 可是如今,这镜中映出的她,确实一丝一毫都逼真得不可思议。 明曜原本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什么秘境,现在细想,却完全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头绪了。 莫非她真的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 明曜从凳子上跳下,推开房门走入院中,阳光并没有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化。小院不大,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小路直通院外,每一块石头都被阳光照出了五彩斑斓的黑,令明曜一下子想到了冥沧身上干净光滑的鳞片。 她光脚踩在鹅卵石上,切实的刺痛传来,明曜全身一个哆嗦,连忙跑到小道旁边的沙地上缓了缓,但紧接着,她又发现了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她脚下并不是纯粹的泥土,而是北冥常见的沙土。而在那沙土之上,一棵巨大的花树遮天蔽日地生长着,浓绿的树叶与鲜红的花朵交相呼应。 明曜在西崇山见过那么多花树,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植物——与其说是树,却更接近海底颜色奇异的珊瑚礁。 明曜在树下绕了半圈,正要往院外走,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玄衣的身影抱臂靠在门口,垂首看着她。 那个人是少年的身形,乌发高束,玄衣劲装,与她一般无二的桃花眸微扬,在厚厚的面具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又跟母亲胡说八道什么了?” 明曜怔住,下意识地摇头,少年却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肉:“昨天晚上白衣水鬼的故事不好听?那妹妹喜欢听什么?” “……冥沧?”明曜低声喊出他的名字,下意识抬手去抽他脑后面具的系带,却被他侧头躲开,更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脸。 “你胆子肥了?”冥沧揪着妹妹的脸晃了晃,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再敢告状,我吞了你。” 最后一句话压得当真很低,就像是毒蛇危险的嘶声。 明曜在他松手的刹那后退一步,抬手揉着自己发红的脸颊,摇了摇头:“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 少年有些诧异地微微睁眼,显然没有想到这一招居然吓不住眼前的小丫头了,小孩子一日一个样,明曜此刻这样冷静的语气,几乎让他无法将其与昨晚那个,被他三言两语吓得钻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他歪了歪头,慢吞吞道:“我好像有跟你说过……那是我活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 “冥沧!”身后传来一声怒叱,“你又在对你妹妹胡说八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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