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璜,你……你一点也没变。”半晌,他才抖着一张老脸挤出这么一句话。 莫望哈哈一笑,饮尽杯中茶,乐呵呵回他:“那是托了你真龙天子的福,有幸早死,得以青春常驻。” 老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隐有泪光:“是我对不住你。” 莫望举起一只手,阻了他继续道歉:“我都死了五十年了,你一个大活人,阴阳两隔,互不相干,还跟我道歉做什么?” 她闲闲地转着手中那只茶杯,直接挑明了来意:“你既然用这丫头的命逼我现身,想必你也查出来她究竟是谁了。今天我来见你一面,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尽管与我说开,我看你命不久矣,就当我做老鬼的当一回菩萨,叫你了了心愿,也好安心投胎去。” 在人间对天子说这话,实属大逆不道了。老皇帝还没说什么,他身边那个中年人却怒气冲冲想要上前,被老皇帝一眼瞪过去才熄了火气。 老皇帝复又看向莫望,已换了一副温柔神色,莫望却不为所动,看戏一般瞧着他变脸。老皇帝叹了口气才道:“你果然一点没变,她与你那般深仇大恨,你竟也愿意为了她的命,出来见我。” 莫望又是一笑:“她跟我有什么仇啊,我死的时候,这丫头还没出生呢。” 老皇帝却隐有怒气:“怪她不会投胎,偏要生在贞凤家里。我就是要他们全族都给你陪葬!” 这话说得情深义重,莫望却一脸不可思议,就像平日里听到任平生说了什么蠢话一般。 “你都快活到头了,怎么还喜欢拿这些话骗自己?”莫望放下茶杯摇摇头,“拿贞凤公主全族给我陪葬,陪什么葬?我下葬了多少年,你才摁死她一家的?” 任平生正听得入神,努力在脑子里梳理这些莫望不曾说过的前尘旧事,却突然感到掌下秦楼月的后背一震。他倏地想起秦楼月求莫望帮她的那天,莫望问她的那个问题—— “秦楼月,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会遇见我吗?” “我不知道。但你当年既然来见我,这次就一定会帮我,是不是?” 想来秦楼月的确并不知道莫望与她的纠葛,不知道为什么莫望那样一个来去自如的世外客,会状似偶然地闯进春深处的后院,跟一个挨不住鸨母调教的小丫头聊天说话。 再后来,她也只是凭借烟花场里打滚猜人的本事,笃定莫望与她有旧,却从不知原来她那么小就家破人亡,沦为罪奴被典卖到这偏远之地,是因为眼前这个老头子要为莫望出气。 她原本早已不知自己来自哪里了。那时候她太小,只记得花园很大,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家里很多人,很多分不清的叔叔伯伯、婶娘小娘,大祖母二祖母、三祖父四祖父,还有无数不知道名字的、见面要跟她弯腰请安的人。 此刻听到“贞凤公主”的名字,秦楼月忽然想起那样一张脸来——团团白白的面孔,眉毛规整细长,嘴唇很红,有些皱纹,每天都端坐在上头,很多人排着队去给她请完安,才能吃早饭。 她想起来乳母抱着她跪在一群人中,小声提醒她:“小姐,快给高祖母问安。” 二十年前的贞凤长公主谋逆案震惊朝野,贞凤的母族、夫族,尽被诛灭,还牵连了无数大小官员,时至今日仍有人谈论。秦楼月原以为自己是那些被牵连的官眷之一,没想到,原来如此。 原来她秦楼月,上了官册的罪奴,顾相城里的妓子,别人高兴的时候叫艳绝双江的花魁,不高兴了就叫不要脸的下贱蹄子,这样一条贱到阴沟的命,原来竟是那位公主的后人。 心神巨震之下,秦楼月张嘴想喊,一下却未能发出声音。任平生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来,掌下用力稳住她心脉,低声劝道:“秦姑娘,此人你我皆不是对手,要活命,且听我师父安排,千万不能惊动了那位。” 秦楼月颤了几下,睁大的眼睛终又缓缓垂了下去。 那位老皇帝却正忙着向莫望解释:“当年我虽然登基,但贞凤一族势力实在庞大,我不得不隐忍后发……” “我并不关心,大皇兄。”莫望抬眼直视着老皇帝,“我早就不关心了,在我决心一死的时候,就已经不关心了。你要做皇帝也罢,收拾贞凤也罢,都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了。我生前做了十几年的假公主,死后总算离了金陵,看山看水看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管你们宫墙里又埋了几条冤魂?” “那你又为何来了顾相城!”老皇帝激动起来,“既已什么都不在乎,天大地大,你脱了肉身离了轮回,何处去不得,为何偏偏是这顾相城!” 莫望神色一凝,只见老皇帝兴奋得像终于抓住了她什么把柄般,正要开口再说,莫望却道:“是,我刚死的时候,不知往何处去。天大地大,哪里我都没去过,除了金陵皇宫,就是北林的王帐。师父把我从坟里挖出来,问我想去哪,我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个顾相城。” 老皇帝沉默下来,莫望的思绪似乎飘远了,悠悠回忆道:“我虽是个假公主,却也安了名号,赐了封地。当年下旨的时候,连宫女都在背地里笑话,果然山鸡成不了真凤,连封地都是山穷水恶的顾相城。” “大皇兄,是你带着一篮子辣麻花来找我,跟我说顾相城也没那么坏,那里的人跟我一样爱吃辣,有很多金陵人从未听闻的美味辣食。你还说等你以后成了,一定要把顾相城变得比金陵还繁华,别人越是瞧不上这块封地,你就越要让他们知道,我就是真正的福星,只要是我的东西,就一定会成为最好的。” “我只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于是师父就带我来了顾相城。他带我沿着顾江和相河一遍一遍地走,他告诉我,就像这江水一样,人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是不停往前流的。” 莫望卷起嘴角一笑:“大皇兄,你今日已说了几次我没变。江水都往前流了几十年了,我哪里没变呢?没变的是你那点不甘心的回忆罢了。”
第21章 偿旧诺 老皇帝承诺过很多事。君子一诺尚有千金重,天子一诺,更是金口玉言,不容有违。 他知道莫望的真名叫莫望,也知道莫望觉得这个名字跟自己的命很配,不要期待,不要指望。于是他跟莫望说:“那以后我给你换个封号,什么莫望,以后你就是得意公主。还要给你建个得意公主府,就建在顾相城,建得金碧辉煌,比金陵皇宫还富贵,叫天下人都知道得意公主的好命。” 那时莫望嘻嘻笑道:“好呀,不过我不想要金碧辉煌。你看这皇宫,到处都是金的,晃得人眼睛疼。我喜欢有山有树有水的院子。” 所以顾相城里有一座得意山庄,神秘显贵,长年重兵守着,进去一看,却又不比那些官家富户的府邸华丽。 他还承诺过要让顾相城繁华起来,于是他刚站稳脚跟,就私访顾相,清官场、理豪绅,开码头、通河道,几十年间,让顾相城从只有两条街的偏远流放地,变成西疆数一数二的大城。 可顾相城毕竟太远,只要身在朝堂,恐怕就很难亲去一见。于是他们又想,等老了,儿孙大了,就从金陵一路西去,游山玩水,好好见识顾相风光。 所以他来了。二十年前彻底收拾完贞凤的事,他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干脆地退了位,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去见故人了,没想到病病殃殃的,又活了这许多年。前阵子突觉有了些力气,他立刻启程来了顾相城,只是应该陪在他身边同行的那个人,已死了五十年。 他承诺过的那些事,在莫望死后的这么多年里,大多都做到了。他本以为莫望再也看不见他一一兑现的诺言,没想到她死后漂泊,竟一直守在这座顾相城。 可唯有一桩,他没有实现的承诺,也是最要命的那个承诺。 “那时你跟我说,北林那么冷,北林人那么凶,你害怕,你不想去那里,不想以后死在化不尽的白雪里。” 老皇帝流下两行浊泪:“我也不想你去,我下定决心要保住你。可是,我……” 莫望看着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的眼泪,竟觉得有些好笑。她摆摆手:“那时我的确恨你背诺,不仅如此,你还为了战机,主动上奏要尽快送我去北林。” 老皇帝愧色难当,莫望却接着道:“可是大皇兄,你莫非真不知道吗,我跟你说不想去,求你救救我,也存了我的私心的呀。” 她从小就被接进宫中,假扮皇后的亲生女儿,等着那早已被写好的、送去北林的宿命。可虽顶了公主的名头,满宫上下谁又不知她是块切好了等着煮的肉? 那般见人鲜亮,关门苦楚的日子,即便已然低贱如泥,但真正最苦的,连皇后都不知道。那日北林大王在御花园醉酒,他是带着连胜北疆八城的战绩来要赔款的,连皇帝都得小心翼翼在一旁陪着他喝。听说他醉眼朦胧中,看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子,刚学会走路,一群下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往花园里跑。 北林王拍桌大笑,说你们养得这么尊贵漂亮的小公主,好好养着,再养个十几年,正好给我做老来妾。 慌乱之中,皇后想起娘家的庶弟妹跟自己同一日生了个女儿,便速速命人将她带进宫中,趁着孩子还小,北林王又醉了,稍微换个打扮便分不清样貌,就这样把自己的外侄女送到了北林王面前。 赔款谈了一个多月,那位外侄女假扮的公主,就在北林王面前露脸露了一个多月。等到终于用车载斗量的金银珠宝送走了北林王,假公主也再也出不了宫了。 宫里人人皆知这个不能说的秘密,但至少还忌惮着她好歹出身国舅府,不至于太过分。真正无人知晓的是,这位被皇后一族抛弃的假公主,也根本不是什么国舅府的小姐,因为贞凤公主降生的那一日,国舅府里有两个女孩出生。 一个是皇后庶弟的女儿,另一个,是庶弟院中家仆的女儿。 皇后那位庶弟妹,与皇后生产是同一日,遇事的心思也与皇后是同一个。她拿下人的女儿换了自己的女儿。这件事连皇后也瞒住了,谁也没想到,连夜换上华服的那个小丫头,那么点大,竟然从那一刻开始记事了。 头上顶着一把刀在宫中苟活的那些岁月,莫望从没跟人说过这个秘密。并不是怕皇后治自己的弟妹一个欺君之罪,而是她早就看明白,国舅府小姐的身份尚不能保她周全,一个下人的女儿,只怕连馊饭也吃不饱了。 直到不得宠的大皇子出现,教她念书写字,与她感怀身世,排遣寂寞。莫望不蠢,她看得出来皇后亲生的那个三皇子平庸无奇,也看得出大皇子一双眼睛里藏不住的志在必得。 于是她动心动念,说出了这个最后的秘密。在那之后不久,大皇子就带来消息,国舅府有个下人的女儿,父母早亡,却与五少夫人甚为投缘,养在跟前,谁知前几日春游赏花时,跌进湖里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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