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强自断尘缘后,应是一路在找吴春枝的消息,不巧在老陆茶馆遇见了这位故人之后。”莫望有些嫌弃,“那人说是老先生的亲儿子,谈吐比目不识丁的屠夫还更下流些。许是勾起毕强陈年怨愤,索性吓他一吓。” 任平生想到了在地上写字的萍萍,跟莫望说完才叹道:“毕强倒不是目不识丁。他没上成学,却不知想了什么办法,会认字会读书。” 莫望摇摇头,没再评说什么,只龇牙咧嘴地捂着胸口。这人受了伤就娇气得很,热不得冷不得,任平生守在旁边,一边给火盆里加碳一边琢磨:“那个吴春枝到底去哪儿了?我看毕强的样子,他们夫妻关系应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不堪。” “平生啊,”莫望摸了摸他的头,“人眼最是蒙昧浑浊,所以人会找不到人,找不到物。但一只鬼想要找一个活人,是很难找不到的。” 任平生停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莫望,张了张嘴没说话。莫望轻轻笑了笑:“毕强怨气太大,这件事得赶快了了。我如今需得再歇歇,你跑一趟地府,寻衙门西厢第三间的鬼差,把吴春枝领出来吧。” 年节将近,任平生一路出了棺门巷,已见到不少卖春联炮竹的摊贩。他小时候曾很喜欢这些红艳艳的东西,但家里总是没钱置办。 他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想起毕强和吴春枝的家,那还算宽敞的院子在夫妻俩死前已经当掉,今年萍萍也看不到它妆点得红艳艳的样子; 一时又想起他娘,大冬天的走十里山路去给大户人家洗衣裳,赚来的几个铜板还没捂热乎,就被他爹抢了去喝酒,只好领着任平生去捡别人家撕下来的、发白的旧春联,小心翼翼拿攒下来的凤仙花汁刷上颜色,给任平生剪出几朵小小的窗花来。 他停下脚步,买了两朵窗花,一副春联, 还提着一盏喜鹊鸣春的灯笼,就这么上了黄泉路,一路走进酆都城,从鬼差那儿领出了吴春枝。 吴春枝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头发凌乱,一脸风霜,看着比体弱卧病的毕强还要粗糙些,确实如猪市坝众人所说,更像个屠夫样。然而她见到任平生时,眼带茫然,只惶惶问道:“官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不让我投胎了吗?” 与丈夫不同,她早已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似还对投胎这件事充满期待一般。 任平生摇摇头:“我不是官爷。只是人间还有些事,需请你去帮忙一趟。” 吴春枝点点头,得知还是要投胎的,便不再多问,只默默跟着任平生走。雾蒙蒙的黄泉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只有任平生手里那一盏红灯笼格外刺眼。走了半晌,他实在忍不住,开口解释道:“快要过年了,这灯是我随便买的。” 吴春枝看了一眼那灯,还是点点头没说话。任平生只好接着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请你帮什么忙?” “我是要投胎轮回的人。”吴春枝扯了扯嘴角,“官爷既说了忙完就让我回来,我又何必操心要去做什么。” 她的丈夫如何了,女儿如何了,她似乎都已全不关心。任平生想问,又莫名不想打搅她这副一心只盼着来生的样子,索性也闭了嘴,沉默着将吴春枝领出了黄泉路。 莫望在毕强家等着他们。这一夜无星无月,唯有寒风满袖,莫望被那没打出去的一掌伤得不轻,这会儿还虚着,便找了个避风的檐下坐着,见着任平生两眼一弯,也没起身,招招手让人过去。 “怎么搞了个灯笼?”莫望没起身,伸出手戳了戳灯上的喜鹊。任平生心疼,手一缩把喜鹊挪到她戳不到的位置,回了句买着玩。 莫望哼笑一声小气吧啦,便转头看着他身后跟来的吴春枝。她向来无所顾忌,不像任平生那样憋着,直接冲吴春枝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吴春枝只稍微看了看她曾经住过的家,便低声回莫望道:“跌死的。那天下夜雨,我抓完药回来,不小心滑进江里去了。” 顾相城冬日多阴雨,不像夏日骤雨那般声势庞大,但冬雨天出事的人反而更多些。只因这种天气绵绵细声,不妨碍出行,反而叫人掉以轻心。这吴春枝大约当时也没顾着天气,心神一恍惚,就失足落江了,尸身不知被顾江水冲到了哪里,难怪毕强闹了那么些天,也没找到她的踪影。 莫望托着下巴坐在地上打量了吴春枝片刻,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过了会儿才站起来,在吴春枝肩膀上凭空摸出一根灭掉的灯芯来。 “灯芯还在,想来你的尸身并没被鱼虾吃掉。”莫望说着,便捏着那灯芯轻轻捻动,不消片刻,火光一闪,灯重新燃了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味缓缓从吴春枝身上飘散开去。 任平生眼巴巴地看着莫望,好在她大概是真虚了,没力气不耐烦,正经给他解释道:“这东西是活人芯,死了就灭了。现在把它点燃,是借一点她活着时肉身的气味,把毕强引过来。” 怪不得一股肉味,任平生忍不住想象在顾江下游的某片河滩上,一具泡涨的女尸正在缓缓冒烟……想着想着就甩了甩脑袋,恨不得赶紧把那场景忘个干净。
第18章 别人间 毕强果然没多久就来了,也顾不上刚与他打过架的莫望师徒俩,直直奔着吴春枝而去。 “春枝!你去哪里了,我寻遍了顾相城也没寻到你!”他像个小孩子一般抓住吴春枝的衣袖,凄凄哀哀,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 吴春枝倒是有片刻惊讶:“你,你也已死了么……也是,我的药没拿回去,你又能活多久。” 毕强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站的妻子已是个死人,悲急交加中嚎啕一声,哭得不能言语。吴春枝却镇定许多,却也难免红了眼眶,抚住丈夫的手臂劝慰道:“你不要哭,我死得不很痛苦,摔晕了,再睁眼已是黄泉中人。” “造孽啊,造孽啊……”毕强泣不成声,呜咽中只听得清几个字,“是我,我害了你,春枝!” “毕强,毕强!”吴春枝颇为熟练地拍着他的背,声音也不由大了几分,“你听我说!” 没成想哭了半天的毕强竟真的止住了哭声,只一双惨红的泪眼将妻子望着。吴春枝拿袖子擦了擦他的泪水,然而一个脸上又是血又是泪,一个衣衫上还染着顾江的泥沙,越擦越是惨不忍睹。 好在吴春枝也没执着于此,只轻声对毕强道:“你不要觉得害了我,我这辈子的命数如此。当年嫁来你家,本也算得猪市坝里数得上的好亲事,后来公爹去世,你又长生病……这些事,也算不上是你的错。” 毕强哽咽道:“是我苦了你,春枝。你本来也是温柔娘子,可为着我的病,为着要养家,硬生生泼辣起来,去跟这一条街的屠夫抢生意。他们,他们还天天说你坏话,我却连为你辩驳都不能,我,我实在是该死……” 想到这些年吴春枝为他受了多少罪,毕强胸中痛极。街坊四邻里说吴春枝的那些闲话,他并非不知,只是天生木讷不会吵嘴,又加多病多疾,连出门都一日难过一日。家里的猪肉生意只能靠吴春枝去做,村里收猪,城里扛肉送货,黑天白日忙得连给女儿梳头的时间都没有。 于毕强而言,吴春枝既是妻子又如父母,使他这么个呆板无用的人有所依、有所靠,被别人占了便宜有吴春枝来讨,挨了骂受了挤兑,有吴春枝来吵。 可世间万事,麻绳总是要挑细处来断。吴春枝那般拼命,却因着她是个女人,别说雇她去杀猪了,就是肯把猪卖给她的农人都屈指可数。做得越多,受的白眼就越多,生意一日比一日艰难,直到前些日子,毕强病重不起,吴春枝实在没有办法,才将房契也拿去当了。 “我原想着,跟当铺说好的日子一到,你若是病好了,我们就去城外找个破庙,搭个窝棚,要饭也能把萍萍要大。你若是还不能好,那我就给萍萍找个可托付的人家,然后跟你一起死了算了。” 毕强死死抓着吴春枝的手,又愧又痛。吴春枝却继续道:“毕强,我跟你说实话,这辈子我早就活够了。我不怪你什么,你除了身体不好,性子软些,其实对我不错。可,可这样的日子,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多熬一天,我就多恨一天。我也想过去死啊,可我又怕,谁不怕死呢?”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笑,眼里蹦出些光彩来:“可我真的死了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下辈子。我原本怕死,可一听还有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突然就不怕了。有什么好怕的?这辈子活得猪狗不如,有什么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去下辈子好了。” 毕强愣愣地看着她,任平生也有些发怔。直到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下辈子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许是伤势未愈的缘故,莫望这句话说得很轻,除了任平生,没有人听见。师徒俩一站一坐,任平生低头只看见莫望的头顶。不知怎地,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莫望头顶轻轻摸了摸,就像莫望时常对他做的那样。 莫望仰起脖子瞪他,任平生弯弯嘴角,赶紧收手站好。 “春枝,你,你不要我和萍萍了吗?”毕强半晌才呜咽出声。他本就寡言,此时见吴春枝视死如常,甚至视死如解脱的模样,说不出的心慌意乱。胸中万般思绪无法言说,最后冲到喉头的只有一个念头,下辈子,任它多好的下辈子,也不是这辈子的患难夫妻了。 这句话问出来,吴春枝含泪一笑,捂住眼睛道:“毕强,毕强,我要不起了呀!为着要丈夫,要女儿,要扯着这个家熬日子,我这辈子煎成什么样子了!到头来,又要到了什么!” 毕强惨然无语,却听吴春枝继续道:“莫怪我狠心,我活着的时候,已是对得起与你父女两个的这场缘分了。如今既都死了,就莫要再两相耽误投胎的路。” “萍萍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才五岁呀春枝……” “随她去吧。”吴春枝揩揩眼角,“她有她的命数,这辈子才会来做了我的女儿受苦。下辈子我也等等她,说不得再做一回母女,会比今生快活。” 毕强哭个不停,却是再反驳不出什么。他虽然天生懦弱,却也有些良知,知道吴春枝这一生实在是被自己拖累,推脱不得。他念着离不开娘子,可心底又何尝不晓得,娘子离了她才是真的好事。这辈子木已成舟,难道就凭他这点离不得的心意,再去拖着人投胎么? 吴春枝抚了抚毕强颤抖的脊背,转头对任平生和莫望道:“两位大人叫我出来,想是我这丈夫着了狂,为着我死后还在人间闹事。大人放心,我会带他下黄泉的。” “我,我,我跟你走,春枝,我跟你走。”毕强颓然呜咽道,“若是没有你,我早就病死饿死了,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但我,我领你去看看萍萍好不好?她一直问我娘去哪里了,她挂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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