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扶正之乱之后教坊司又重设,如玉坊里供女子们谈谈说地的“摇落星辉楼”被一把火烧毁,又在那儿建起了“软玉香楼”。 摇落星辉楼有四层半高,是仁宗特意下旨“逾制”而成的,“软玉坊”身为教坊自然不能逾制,却偏偏将三层的楼盖得比四层半还高出了一尺。 到了一处院门前,她敲了敲门才进去,却没听着有人应门,略用力一推,门竟开了。 蓝昭叹了一口气,径直提着羊腿进去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唯有一株梅树半死不活,蓝昭绕过梅树,再进了屋内,果然看见一个女子身上裹着件丝衣只穿了肚兜躺在榻上酣睡。 两个酒坛倒在地上,都是空的。 被酒臭气熏了个倒仰,蓝昭走到榻前,一把将女子从榻上拖了下来。 “梅漪罗,你若是想冻死,也不必在这屋内躺着。” 那女子瘫在地上,蓝昭提起一旁的茶壶,见里面都是冷水,索性直接泼在了女子的脸上。 女子这才幽幽转醒,一见是她,先笑了: “阿昭你来了?我还记得你要来,没关大门!” 蓝昭放下羊腿,一脚踹在她身上,用了七八分的力气。 “你这左右都是些私娼之地,倘若进来的不是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嘿嘿,我每日醉生梦死,还真想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儿。” 女子抬手抹了抹流到脖上的冷水,打了个哆嗦,挣扎了几下才终于站起来。 “阿昭,你别生气。” 蓝昭如何不生气? “漪罗,你不能这般下去了。” “不这般,我哪般?跟你似的,去当个书吏,每日替那些男人写公文,写奏折,却不能落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去成婚?旁人问我什么出身门第?我就告诉他,我自小就是在教坊长大的?哈哈哈。” 梅漪罗摆手:“那还不如我现在,起码梦里的日子更好过些。” 蓝昭的脸上没有表情。 隔壁如玉坊里那座高高的软玉香楼,就是她们的出身。 因为这个出身,她们不能科举,不能为官,更不愿意嫁人。 离开那里十年了,她们却好像还是被困在了一座更大的软玉香楼里。 “梅漪罗,陛下之前下旨令平屠勋之祸有功的各节度使入京,平卢孟月池称病。” 一听见这句,刚刚还迷糊着双眼的女子突然神色清明。 蓝昭接着说:“今年平卢给内帑的盐贡也停了。” 梅漪罗随手用袖子擦了擦脸。 蓝昭蹲在熄灭的火盆前面,用火折子引燃了纸,小心地放了柴在上面。 火苗舔着木柴,她又说: “去年你就说陛下必定会找机会夺了孟月池的左将军之位,数年内不会再让她带兵出征,今年年初你又说陛下想要孟月池给她赚银子,不会轻易夺了平卢,你都说中了。现在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看 着被点燃的木柴,梅漪罗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的心思好猜,孟月池这位平卢节度使的心,我可猜不透……有意思。” 蓝昭又把几块炭放在了木柴上,才转头看向了梅漪罗。 “你既然觉得有意思,就跟我一起去平卢吧。” 梅漪罗有些讶然:“你要去平卢?” 蓝昭笑了笑,轻声说:“林珫兵败,其妻苏茗子本该被没入教坊或流放,却被人用千金赎买,不过半年,她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平卢的官名册上。漪罗,平卢,也许是世上唯一没有软玉温香楼的地方。” 让她这个已经心如死灰的前教坊琴姬,都生出了些许能扬眉吐气建功立业的妄念。 梅漪罗打了个嗝,却好像真的酒醒了。 “你去的话,我也去……只是咱们要走得快,别让我那阿姐得了消息。” 第二日,这座小院便空了,连那棵半死不活的梅树都失了最后的生机。 距离此处不远的软玉温香楼里莺歌燕舞,男人们进进出出,觑见了高耸的檐角,再看看满楼的温香软玉,眉目间都是得意模样。 议政殿内,没有孟月池的大朝会,却处处少不了这位平卢节度使。 新任的武宁将军常为用在哭。 哭平卢节度使霸占兖州,他们今秋想要在兖州收税却被平卢军驱赶。 新任的义武节度使封康平在哭。 哭平卢节度使霸占沧州、镇州、定州盐田和农田,他们想要收盐税收不上来,想要收农税,也收不上来。 新任的河东节度使王怀义也在哭。 哭平卢节度使霸道,之前借给了并州都督林珫的军粮竟然算在了他的头上,十万石新麦,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平卢军从田间拉走了。 新任的右骁卫大将军张玄易还在哭。 他手中兵卒多是叛军投靠和从淮北募集而来,之前为了发军饷,他向平卢节度使借了钱,本以为自己现在不用还了,可平卢节度使却告诉他,借给他的军饷是给陛下私下的盐贡。 “陛下!三大节度使都被平卢挟制,新任大将军被陷害至不忠不义之境地,还望陛下替我等做主啊陛下!呜呜呜呜呜!” 这些节度使按制手中都有几万兵马,可称作是一方诸侯,竟然就在议政殿上体面全无,就差撒泼打滚了。 万俟玥微微抬手,半遮住自己的眼睛,实在不敢相信就是这些人赢了那横行中原的屠勋逆贼。 也对,真算起来,也不是他们打赢的。 礼部尚书见他们闹得实在不成样子,连忙让他们收敛些。 这些人哪里收敛得了? 辛辛苦苦成了节度使,以为以后能收着税养着兵,从此过上好日子,结果就在税上被人卡了脖子。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那孟月池嚣张跋扈,大家都是占着地盘说话的人,凭什么就得受她的气呀? 万俟玥叹了一声: “兰君,你将平卢节度使送来的折子拿来给他们看。” 孟月池在折子上写的很清楚。 从平卢军自玉衡二十四年南下以来,兖州一地的春种秋收,平卢军皆视作与平卢相同,帮着垦荒、帮着播种,借了牛、借了犁耙给百姓,百姓也愿意向平卢军交税。 今年年初兖州大旱,是平卢军调拨四千人帮助兖州百姓修建水渠,保下了今年的收成,若是武宁节度使你有什么不满,麻烦憋着。 她孟月池没有春天忙完了,秋天让别人拿收成的爱好。 沧州、镇州、定州盐田是上一任义武节度使王怀义管不了,她帮忙代管,代管的时候她派人去置办了新的器具、用了新的法子,各州的盐铁转运司与她有契约在先,要用五年盐田所得分配作为报偿。 也就是说,朝廷的盐税没少,盐铁转运司的盐没少,唯独给节度使的这一块,她拿走了。 至于农田,是因为这三州三年来旱涝不断,都是靠着平卢军帮忙才度过难关,要是义武节度使想要拿走今年的粮税,就想把过去三年平卢的付出补上。 说到林珫生前还有张玄易后面欠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大家通力协作打屠勋,她出钱出力,现在仗打完了,也到了亲兄弟明算账的时候了。 王怀义现在接掌了并州,要是不想认这债,就把并州都督的大印交出来,换个能还债的人来。 这封折子写的很是不客气,几乎是指着三个节度使加一个大将军的鼻子骂“没钱的废物”,几人传着把折子看完了,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红。 万俟玥高坐在上,看着他们的样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若不是怕孟月池功高之后生出不驯之心,她何必抬举这些只会杀人的莽夫? “如何,你们可都看明白了?” “陛下,那、那兖州没有财税……” “朕实在是不明白。”万俟玥慢悠悠叹了一声,“当年孟节度使到平卢的时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她倒比你们体面?” 钱,就是体面。 几人面面相觑。 这四人里面,对孟月池的观感各有不同。 新任义武节度使封康平是又惊又怕,自己一共四州地盘,现在被孟月池拿捏了三州,他怕自己招惹了孟月池,改天他能被这位杀星给盯上。 王怀义则是知道孟月池的厉害,他跟孟月池携手打屠勋,几次被孟月池的鬼兵解围,现在两人的地盘终于不接壤了,他更想敬而远之,如果能不还钱地敬而远之,那是最好的。 张玄易当初在符离投靠了孟月池,却不被她重用,还是依附王怀义之后才拿到了兵权,有了如今的成就,如今天下都说他冒领了孟月池的功勋,他也毫不在意,若有可能,如今的平卢,他也想收到自己手里。 至于新任的武宁将军常为用,他出身江南著姓,能趁机在御前踩孟月池一脚,他自然乐意。 现在看着孟月池的折子,竟然是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这四人哭也哭不下去了,只能再想办法。 “别的也就算了,张将军,朕对你有心提拔,你可别让朕失望啊。” 听了陛下的意思,张玄易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在淮水一带短短数月就带着麾下烧杀掳掠以良冒功,很是得了不少的好处,现在这一块儿都被他吐了出来,交给了陛下的私库。 看着张玄易送来的钱,万俟玥又是一叹。 “孟月池……朕如今真后悔让她当节度使。” 让三位节度使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耕之时,平卢军再次杀到了他们的地盘上。 不是,秋收也就算了,春种你们干什么? “新的粮种,收成能多一成。” 换了个法子,平卢军又来捞钱了。 这一年,是玉衡二十七年,在偌大中原,世家豪族以为风光如旧,各地百姓备受盘剥之时,平卢节度使不声不响,将自己的势力延伸到了中原腹地。 与此同时,她的麾下已经集齐了蓝昭、苏茗子、古莲娘、梅漪罗、裴文姬、孟月容、越灵棋,柳朝妤、梁褚九名谋士,又有息猛娘、宋芙、裴承康、叶嵘、恒昇五名猛将。 后世称这十四人为阎罗帐下的“九判五鬼”。
第139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五) “哎呀,整挖了一冬的河沟子,总觉得还没养回来。” 手里拿着木犁,汉子瘫坐在田埂上,岔着腿坐着。 看看头顶的太阳,他又叹了一声: “今年去官府赁牛去晚了……孙老婆子,你家不是赁了牛和犁耙?怎么还得自己动手啊?” 被称作孙老婆子的老妇人头上戴着巾帼,身前戴着兜布,用木镐敲打着土块,抬头看了汉子一眼,她手上的活计也没停。 再看看她孙女背着一篓子的草回来,汉子摇头: “这么多草,你家赁牛是让牛来享福的嘞?赁了几天呐?” 他在心里头算了算,一头牛往狠里用,一天能耕三五亩地,孙老婆子家里四个人有三十亩地,赁上六七天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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