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繁京千里迢迢来了平卢快三个月,梅漪罗过得并不如意。 蓝昭在繁京的时候就是做书吏的,长于计算,又通公文,到底有多好用,那是用过的都说好,只凭着一 封写好的文书就被人看中选去了军中。 后来,蓝昭知道一眼就选中她的人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现在的平卢校尉孟月容,还特意举荐了梅漪罗。 可梅漪罗对处置公文并无兴趣,她也写不好。 比起一个每天呆在屋子里的,她更想有个能在外面溜达的差事。 偏偏她年过三十,相貌绮丽,说的是一口繁京官话,神情举止都与旁人不同,那等巡街收税的差事也不会用她。 当然了,她也不想去做。 以上种种,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如意的一部分。 另一大半的不如意,来自于平卢的禁酒令。 平卢倒也有酒肆,可是在酒肆喝酒是有定量的。 梅漪罗的酒量是一日三餐,一次醉到下一次,如何能得了痛快? 蓝昭为她担心,梅漪罗面上泰然,心里也在想法子。 她喜欢平卢。 虽然平卢不能让她喝得痛快,却让她活得自在。 没有软玉温香楼的平卢,对于梅漪罗来说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于是,为了留下,为了不让好友担心,她不得不发挥一点特长,在等了一段日子后,她在茶肆“巧遇”了去买茶的柳朝妤。 柳朝妤为人疏朗,果然对她的行事很是欣赏。 被人引着走进平卢节度使府的时候,梅漪罗一直在心里勾勒着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模样。 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奇珍异草,可见她好朴拙天然。 从前被称作“庐陵明月”,应该有几分书卷气。 院中摆设兼有南北特色,听闻她曾在朔北呆过,倒也能看出来几分。 柳朝妤言语之间虽然有所遮掩,其实是对这个甥女极为欣赏,能让柳朝妤欣赏的人应该是言语爽快。 再加上繁京城里种种传闻,真真假假…… 当梅漪罗走到花厅中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孟月池的大致轮廓。 “草民梅漪罗见过大人。” “梅娘子不必多礼。” 抬起头的一刹那,梅漪罗惊呆了。 她想了这么多,没想过这位孟节度使,居然像她娘。 梅漪罗是随母姓,她娘叫梅玉娘。 当然了,梅玉娘这个名字在世人的眼里都是繁京教坊司最有名的歌舞教习。 一位被毁了容貌依然才华惊人的教习娘子。 她拉扯着两个女儿长大,两个女儿自然也随她一般在教坊司里当起了歌姬。 被毁了脸的女子,人们看她的时候都会只注意她脸上的丑陋之处,梅漪罗却不会,她娘的脸,每一处她都记得。 正因为记得,她为这种相似所震惊。 “梅娘子从前可是曾见过本官?” 梅漪罗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只是草民没想到,大人生得这般好看。” 孟月池对自己的相貌并不看重,她请梅漪罗落座,问起了繁京中不同朝臣 之间的往来。 果然,就像柳朝妤说的那般,这梅漪罗对于消息有天生的敏锐。 “户部侍郎钱寇参奏平卢,认为朝廷该直接派人在北海港上设卡收税,梅娘子你如何看此事?” 梅漪罗轻笑了下,说: “平卢凶名在外,此事自然不成,大人不妨派人查查最近可有地方上的转运使上奏朝廷请朝廷在水道上设立税卡,比如云梦泽,又或者淮水各路。” 孟月池恍然。 她低笑了下说: “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我成了别人的盾。” 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了! 梅漪罗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喝多酒了喝坏了眼睛看错了。 孟月池笑了那一下之后,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她垂着眸子,收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勾了下氅衣的袖角。 看到她的这个动作,梅漪罗瞳孔急缩。 孟月池对梅漪罗很满意,就是因为过于满意,才更要慎重。 梅漪罗退出去的时候,她看着女子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 回了住处,关上了房门,梅漪罗从行李里面把自己亲娘的牌位翻了出来摆在桌上。 “阿娘!我姐她偷偷搞了条人命出来!好大的一条人命啊都快二十七了,现在是朝廷的正三品节度使啊!” 长得像阿娘,笑起来更像,在袖子里勾袍角的动作却和她阿姐一模一样! 这位名震天下的素手阎罗居然是她阿姐的孩子? “二十七年,也就是说,她出生于玉衡元年。” 手握成拳,梅漪罗堵在自己的嘴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玉衡元年,正是她姐姐梅漪锦改名梅舸,以教坊司歌姬冒良籍入后宫为女官的那一年。 那她的孩子是……在是鹿州的时候生的? 隔了这么多年,梅漪罗还记得,阿娘去后,姐姐得罪了教司坊的管事,被发配去了鹿州,没想到她在鹿州才一年,就生了孩子出来。 算算时间,她姐姐从鹿州赶回繁京,进了宫当女官,甚至还没出月子。 用力敲了敲自己被酒泡透了的脑子,梅漪罗隐约又想起了些线索,那之前她阿姐还在信里说遇到了个好拿捏的三流世家子弟,后来这事就不提了,她阿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就是十年前她和蓝昭突然被人赎身,那时她的阿姐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吏部侍郎梅大人。 “阿姐啊,你不是最会处置首尾么?怎么就留了这么一道惊天之雷呀!” 把脸埋在手里深吸了两口气,梅漪罗猛地抱紧了阿娘的牌位。 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她都能认出来,阿姐定然也认出了孟节度使是自己的女儿,可她也绝不会让旁人知道她曾经是教坊司歌姬。 她们梅家,又岂止是教坊司歌姬这么简单。 “娘啊,你和大姨母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女儿我,保佑阿姐,也、也保佑你们的亲外孙女啊!” 神神叨叨了好一 会儿,梅漪罗再次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将牌位收好,她坐在桌前,突然很想喝酒。 不是为了压惊,是、是有些高兴。 她想笑。 “万俟壬,你说女子不配为状元,既然有些才学就该入宫做妃子,为你万俟家繁衍后嗣!你说女子站在朝堂上本就是世间的最大的笑话!你毁了三代女帝数十载的基业之时,又可曾想过?不过几十年,如今这大启,有一个野心勃勃要独揽大权的吏部尚书,一个才二十七岁已经手握雄兵俯瞰中原的节度使,她们的身上还都流着梅琴琴的血脉。” 无声地说完,她真的笑了。 笑也是无声的。 梅琴琴,穆宗朝最后的一位女状元,被那高高在的皇帝以三族性命相胁入后宫。 深宫里她怒骂新帝,举步跳进了山海池。 梅琴琴在入宫之前就已经有了孩子,正是梅漪罗两人的母亲,那时才几岁的梅玉娘。 梅玉娘十五岁那年不愿意皮肉侍人,三刀毁了自己的脸。 与她的表弟蓝家小郎君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 梅玉娘病逝,同样十五岁的梅漪锦被发配鹿州,却在鹿州得了替人冒名入宫做女官的机会。 她放弃了一个女儿。 “阿姐,你第一次看见月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看向繁京的方向,梅漪罗轻声问。 窗外只有东风吹过。 这世间万事兜兜转转,有些东西当日成因,如今是果。 只是不知道今日之因,又会在来日结出怎样的果子。 过了几日,孟月池再次召见了梅漪罗,这次她们见面的地方是节度使府的偏厅。 离开偏厅,梅漪罗的身份成了平卢节度使府的梅录事。 就在她刚刚将手下分来的五个人捋明白的时候,大活儿已经找上了她。 一直被传为情所伤避居深宫的乐宁郡王竟然在大朝会的时候闯入了议政殿,当众揭发瑞郡王万俟引其实是男子。 “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一个表弟都容不下!怎么,你是怕他继承外祖之志再来一次扶正之乱,还是怕你这一个高坐皇座的女子,在朝臣的眼里比不上一个尚小的孩子?只因为他是个男的?” 入殿之前,乐宁郡王万俟袅就已经服了毒。 说完这两句话,她毒发身死,留下了陷入混乱的朝堂。 “议政殿是何等地方,怎么会这么容易被闯进去?” 听见孟月池的问题,梅漪罗轻轻一笑: “大人,能让一个被幽禁的郡王出现在前朝,避过无数耳目,让世人知道离帝位最近之人是个男子……此人自然是做好了打算的,要扶瑞郡王登基之人。” 孟月池垂下眼眸。 “陛下会这么想么?” “陛下,她只会这么想。” 宰相李瀚仰,在五日后被下狱。 陛下龙体微恙,令吏部尚书梅舸代领宰相之职,主领朝政。
第140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六) 田里的麦苗已经有半尺高,几匹马飞奔而过,有人勒住了缰绳,让马停在了田边。 “许十二,你在看什么?” 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脸上被阳光晒出了一层油亮,他左右看着麦田,笑着道: “这大名鼎鼎的平卢地界,看着也和旁处没什么不同,我还以为那孟阎罗夺了世家的地分给了泥腿子,这地里就能生出金子来呢!” 听他语意不善,跟着他同样停下的男子有些无奈: “许十二,咱们此番北上是有求于人,你一口一个孟阎罗……” “孟阎罗,孟阎罗,顾七哥以前叫得比愚弟我可响亮多了,如今不过刚过兖州,顾七哥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数年未曾来平卢,顾家七郎君顾淮珅望着不远处的岱山,长长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在两人身后,是被押运的十几车装满了礼物的箱子。 看着那些东西,已经蓄起了胡子的顾淮珅心中又是一堵。 前些年,他们若是想来,在楚州坐了船就能直接到了北海港,现在嘛,想想路上的艰辛,顾淮珅拿起帕子擦了擦脸。 虽然世人都知道兖州已经事实上成了平卢节的地盘儿,但是过了岱山之后的所见,还是跟兖州大有不同。 看着宽阔的官道和来往的盐车、粮车,许十二郎也不敢纵马狂奔,只跟在顾淮珅的后面。 “顾七哥,除了从江南运来的盐,孟阎罗自家盐场的生意做的可真不小啊,咱们一路走了一个时辰,光盐车就见了一百多辆。” 顾淮珅没有说话。 当年他和自己四哥来平卢的时候,这地界虽然到处都种了粮食,到底是经过了战火荼毒之地,连树看着都凄凉,如今,到处生机勃勃,跟他去过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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