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鸢见找出了屋子里残存的香烛,燃起火,点明,摆在台上。幽幽火光照亮了这一块。 暮色沉沉,这屋子里没有窗纱,能看清外头的动静。恰巧王鸢见睡在竹林附近,窗外是幽深的林子。 方桃说:“看这道观外头,像是走了水,又被洗劫过,不然是个幽居。” 王鸢见附和道:“若是印姑娘在,兴许能看见道观里的冤魂。” “印师姐走了,实在太可惜。我原本以为她会和我们一起寻完所有残玉。” 方桃一直没对印雪宴说起,她当时在幻境里,曾为印雪宴选了一个好结局。至少在方桃看来,是极好的。 她将万坤和印掌门的阴谋都透露给三清宗,借三清宗掌门之手搅乱了召辰殿后,带着印雪宴去往人迹罕至的荒山。 原本,印雪宴并不打算来此,但旸山已经乱成一团糟,她干脆跟着方桃离开。最后,在山林里种花养鱼,悠闲度日。 印雪宴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也拥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早在许久前,方桃幻想过这般生活。在王鸢见庇佑下,她一直不用面对魔物,悠哉悠哉,同壶中日月无二。 如今不同,能否回到灵山都不确定。 带着满腹心事,方桃盯着境里的星空发呆。忽然,她察觉附近有不对劲的气息,连忙把王鸢见喊醒。 是魔气,从四面八方往道观里涌入。闻着有些微弱,似乎距离很远。 附近竟也有魔?王鸢见醒后,刚要出门去寻魔气的源头,觉得身上一阵刺痛。像是枝条在他肉里生长。 不等王鸢见查看,方桃已发现了,她纳罕道:“这不是紫萝当时留下的‘毒’吗,为何还没解除?” 低头看,花枝已经长到了手腕。王鸢见心想,当时紫萝给的药附带花枝毒,他吃了好几颗,兴许因此才未根除。 可现在和紫藤镇隔得这样远,如何能寻到解决的办法?他本欲忍耐,花枝却越发不可收拾,攀到了云门穴,缠住方桃留下的铃兰花纹。 方桃惊道:“烫人的,快把我脸烫熟了!” 王鸢见试着用术法逼退这些花,却无果。他问:“方桃,你现在神识先离体如何?” 方桃顾不上想太多,从花枝中挣脱而出,透明的灵体上,竟也留了许多花枝。没办法,还是有共感。 她想起当时扎针的法子,问:“师兄,你的银针呢,我用灵力操纵着试试。” 王鸢见依她所言,拿出银针,摆在一边。方桃拿得不太稳当,几次没扎到正确的位置,有些烦躁起来。 她啧了一声,干脆把银针丢了,重新回到王鸢见身体里,从云门穴往外扩散,用她的铃兰花纹驱赶那些花枝。 王鸢见心头一惊,没想到方桃竟能操控铃兰花的生长。他又怕有疏忽,仔细看着铃兰的去向。 从云门穴,一路到了肩胛骨。方桃漫无目的地游荡,遇到花枝就恶狠狠凑过去,用铃兰花叶覆盖这一片。 就像根系扎根土地一般,她的每一寸花叶都布满王鸢见的脊背。虽说王鸢见没亲眼看,也从密密麻麻的触感上体会到了。 这办法比扎针有效,只是等花枝缩了后,方桃却不知道怎么变回去了。她感觉自己铺天盖地地长在了师兄身上,给人家甩了个烂摊子。 “师兄,你那边,可以把我挪到原位,对吧?” 王鸢见想到之前,一寸一寸把方桃从右肋推到锁骨,沉默了一会。他应了一声,默默上手,放在视线能及铃兰之处。 “你先不要看,”王鸢见口吻平静,“你的花纹到了我太多地方,需得去了衣裳才能看见。” “好……”方桃莫名心虚,但想到这办法是有效的,又镇定自若,躺在境里闭眼。 尽管她看不见王鸢见的动静,却能感知到。他的手放在哪,她身上亦有同样的触感。方桃翻了一转,将脸埋进被子里。 她开始有些怨,为何她不能封住五感!方桃第一次有自食恶果的感悟,最后没忍住,闷声道:“师兄,你先把触感封住,好不好?” 王鸢见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意识到后,不由得僵住。屋子里气氛诡怪,王鸢见原本不觉得花枝热,此刻却像被铃兰花烫熟了。 他封住触感,再难下手去恢复铃兰花的位置。干脆就这样留着吧,静观其变。王鸢见由衷地有些累。 但不去了明显的花纹,待会怎么出门去调查魔气? 王鸢见无可奈何,打起精神来,将手再次放在了胸前。明明不该多想,也已经封住了触感,王鸢见仍旧做的艰难。 他想,如此暧昧之事也已行过,他若不答应和师妹结为道侣,实在有些流氓。若是有朝一日,敢于将秘密都向方桃说清,那时再同意,会太迟吗? 王鸢见兀地开口了:“方桃,除了我,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方桃本来极力克制自己去听外界的声音,脑子里乱七八糟,她猛地听见王鸢见问话,不知他的意图。 “我……爱上别人?” 她反问:“我原来可以同时爱许多人?” 这意思是……她只爱自己一人? 王鸢见刚好摸到心房的位置,指腹按不住心跳。如春日花蕾,竞相开放。 方桃极其自然地说:“我以为一生只许爱一人。不过我没挑也没比较,就决定是师兄你了。” 方桃想,如果比作钓鱼,那她就是以为只能带走一条鱼的渔夫。弱水三千中,她看见了合眼缘的一条,再不会考虑其他。 王鸢见最开始以为,方桃的心思并不郑重,她兴许是看旁人结了道侣,生了玩心。后来,他只觉得方桃尚且寡闻少见,她往后会结识比自己好百倍的才俊。 他因过往混沌而退缩,又为方桃可能变心而预先拒绝。一段摇晃的“关系”,不能给他安全感。 王鸢见有时想,拒绝她太伤人,又太自私。仅仅为自己不痛苦,要让方桃难过?可是,他又屈服于早生根了的不安。 人会变心的。 譬如他的父亲,曾许诺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为给姨母正室的位置,暗中下药给病重的母亲,毒死了她。 王鸢见当时年幼,撞见父亲在药里加了一味药材,让这碗汤变成了断命药。 母亲死后,许多人夸赞继母贤良。家里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外头人也说继母有旺夫命。包括他的哥哥,也全心觉得继母好。 似乎只有王鸢见一直没能从阴影中走出来。 母亲的死尚且能让他记一辈子,遑论之后。继母无意窥破他知晓此事,表面装慈母做派,背地里刻意刁难。 哥哥和父亲向着她,不信他这个“满口谎言”的人。王鸢见儿时曾为逃学说了许多谎,这时像踩中自己预先设好的陷阱。 外头不知从哪开始传,说王鸢见当时抓错了药,才害死了他娘。虽表面不多嘴,背地里议论纷纷。 那些大人,嫌王鸢见当时贪玩,让孩子不要再与他深交,邻居家的玩伴就这样渐行渐远。 年幼的王鸢见并没有后来镇定的气度。他不明白,错不在他,何故受伤的是他。在现在看来无关紧要的排挤,在那时好似天塌地陷。 一开始,王鸢见尚且能忍受。后来,他要骗自己,大家其实都关心他,才能继续待下去。直到继母和父亲死了,哥哥也死了。 他开始分不清,哪一段是自己的幻想。他的一家人是怎样的,好的?坏的?分不清。也没必要分清了。 王鸢见将手放在心口,低声道:“若你会爱上其他人,我该如何是好。” “师兄在担心此事?”方桃睁开眼睛,看到了不该看的,又连忙闭上,她说道,“若要我说,我唯独对你分外依赖。我的爱本因你独一无二,怎么会分给别人?” 她细细地回想,长叹一声:“不管是谁,之于我的意义皆无双,可你在独特之上尤为重要。我可以爱师尊、可以爱师姐,我甚至可以爱一棵枣树。 可是,我知道,唯有彼此在心目中意义对等,方能相守。对师尊而言,我们三人同样是他的徒儿,无一分偏爱。对师姐来说,我不过是她的小师妹,这份心不足以长相厮守。 唯独你不一样,师兄,我最清楚你的为人。至亲至爱,你扪心自问,我之于你,缘何不等同你在我心中这样独特?” 方桃从未如此剖析她的感情,听完,王鸢见不愿再矫情着反驳,说什么你只知其表面不知其心。 那些都太矫饰,掩盖了他最真的心。 “是,我早已清楚,你于我心分量之重。往日是我怯懦,患得患失,因此顾而言他,辜负真心。直到今时,我仍不堪称良配,若你还肯接纳我,从此刻起,我愿常伴你左右。往后纵然舍我而去,亦不怨悔。” 他尚有些羞怯,甚至害怕方桃回应。 方桃从他身体里分离出来,透明的灵体几乎挨着他的身前。这下,她倒不避讳了,直勾勾看着王鸢见的眼睛。 她虽触碰不到对方,依旧将手放在他的鬓边,珍重万分。王鸢见顺着她的意仰起头。 可预想的事没有发生,方桃只是轻笑一声,俏生生回道:“我以为要死缠烂打一辈子呢,师兄今天怎倒像小孩一样好哄?不过,当下,还是快把花纹推回去好了。” 王鸢见被她看得赧颜,把花纹一股脑推回去,又想到,下次花枝再冒出来,这不是个办法。必须解决了,免得下次又被方桃看笑话。 方桃收了手,又钻回去了。 王鸢见轻手轻脚走出去,先去见师祖,问魔气一事。正巧,刚出了门,见到院子里已聚起人来,原来他们都收到讯息,要去查魔气的来源。而王鸢见方才与方桃说话,没看见讯息。 师祖眼尖,瞧见他脸边残存的花枝印,询问起来。王鸢见一五一十说了。 向观见多识广,他思忖片刻,答道:“咸津附近,有个断生崖,岩壁上开着断生花。你去取来,敷在身上,这些花枝很快就能根除。” 他话头一转:“不过,这些花只在晚上出现,白天看不见。现在正是好时候去寻。” 他们明日晚上就要走出容州了,没有好时机再来断生崖。王鸢见犹豫了一会。 燕明衣说道:“我们几人去查魔气绰绰有余,你先去找往生花吧。” 向观在符纸上草草画了一副图,是花的模样,递给王鸢见,说:“断生崖就在此处往南行十里。你小心为上,若遇见危险,传讯来。” 王鸢见应下,接过符纸,先唤剑出来,离开了。 ----
第56章 断生崖·三 向观所言确切,这附近果真有个悬崖。王鸢见站在崖边往下望了一眼,崖底是一片山林,其间有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溪。 方桃说:“这悬崖好高,掉下去恐怕连修士都要死伤。也不知底下有无白骨。” 王鸢见拿着符纸,小心翼翼查看崖面的情况,他一边回答:“生在悬崖上的花,大多不是凡花,恐怕断生花是将崖底的白骨做养分,才能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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