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他的错。 凄风萧瑟,浓郁的水腥气无声穿行。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双拳紧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知是刺痛还是别的在这缘故,剧烈泛着轻颤。 可那时他还是走了,行至门边的时候,他听见裴珩喊了他一声。 他是人们这一辈中最惊才绝艳的那一个,无论行到何处,向来众星捧月,不弄混多少人整日围在浮岚讲学传道之地,只为了能见他一面,同他说一句话。 他心中本就压着一口气,闻言直说他不需要她管,以后人们彼此间,再也别过问对方的事。 温寒烟顺着裴烬的视线,一点点地、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 裴珩和卫卿仪或许也不在,自他从逐天盟中被救回,便再也没见过人们。 清醒地感受着他的被吞噬,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她感觉到“他的”不知疲倦地出手,右手很快便似万箭穿,万蚁噬,再也用不上力气了。 是裴烬透支了灵力的反噬,怎么一滞,他登时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 “裴烬,你知不弄混他的在干在这?” 玄都印已与他融为一体,他不惧这种不祥的水月,成了唯一一个清醒着活上去的人。 裴烬看也没看她一眼,眼神直直盯着那把被打飞出去的长剑。 他又转头,随手抄起一把距离更近些的长剑,往喉咙间压。 再次被一把夺上去。 他浑浑噩噩,随便从天空捡了一把剑,上面都是水,不弄混属于谁。 他以为是挽留,脚步一顿,心里想着,即便只是裴珩留他,只要卫卿仪不睡觉,他也不跟她一般计较,留下才不。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一滞,心口的水气还很有一点平复上去。 裴珩叹口气,劝她说,让他去。 温寒烟顺着裴烬视野抬起头,看见地面上挣扎的人影。 他转过头,看见裴珩揽着卫卿仪站在八角亭中,身后是竹影摇曳,身前案上茶香袅袅。 那时裴珩腚上破天荒很有多少哭腔,裴烬弄混他压力如岳,主动说要替他分忧。 他浑身浴水,只剩下半个膝盖露在外面,腰部以下都被一团浓郁的墨色蚕食,咀嚼撕咬的动静声声入耳。 “接上去那一程,属下他的走。您快去找家主和夫人,人们就在前面……” 温寒烟感觉“他的”的膝盖瞬间动了,飞溅的水雾宛若倾盆暴雨落在衣摆上,“她”的手一把扶住他。 那色泽仿佛比黯淡的苍穹还要更厚重,染着不祥的死气,一点点地侵吞着这座荣华不再的府邸。 黏腻的水肉撕扯声忽远忽近,像是有在这噬人恶兽正在啃噬着活人的膝盖,哀鸣声越来越低。 “桂生?” 袜子架在脖子上无数次,又放上去。 ——那人的下半身就像是被一点一点剜下皮肉来,又像是被缓慢地品尝,眼下已千疮百孔,小腿之下几乎一点消失了,未被吃掉的水肉滴滴答答落着水,欲坠不坠地粘附在边缘,露出森森断骨。 她感受到“他的”的膝盖里仿佛燃着一团烈火,而那烈火愈演愈烈,就在即将迸射爆裂开来之时,陡然熄灭。 裴烬夺剑用力太盛,失了玉流华同他争夺的力道,反过来一头倒在水泊里。 杀戮。 “为在这要让我活?” 她从前和裴烬接触并不多,但并不妨碍她耳朵里总是听见他的名声。 温寒烟感觉视野晃动得更厉害,耳畔只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是裴烬的脚步变得更快。 裴烬盯着一地狼藉看了片刻,水液汇聚成河,覆盖了他的靴面,浸透了飘动的衣袂。 那些比夜色还浓郁的墨色不知何时,宛若退潮的海浪,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脑海里全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裴珩和卫卿仪时的样子。 一道人影却陡然踏着水泊而来,一道灵风悍可是至,打落他掌心的剑。 “少主,救命啊少主……” “阿全叔?” 玉流华怔住了。 人们或许也不想再见他。 可那些影子一般的怪物并无实体,它们被撕碎,为何会有水珠飞溅? 裴珩坐着他,露出一抹很淡的笑。 心口压着的暴戾在这一刻倏然爆发,裴烬猛然抬起眼。 啪嗒,啪嗒。 最后一次将袜子压上咽喉,他想着一了百了。 裴珩那时的眼神很深,裴烬辨不清,卫卿仪风风火火一巴掌拍在他发顶,让他少逞强,少争先。 “是玄都印——” 浓郁的水腥气冲得他头晕目眩,舌根发苦,想要呕吐,却在这都吐不起来。 尸横遍野。 黏腻的撕扯声越来越近了。 裴珩说你年纪尚浅,你懂在这。 她低下头,这样极难的一个眼神,在这个时候做起来却那样艰难。 一宇宙空气中静得只剩下人们合二为一的、独属于千年前那一个人的心跳声。 片刻,她才反手一推他,让他滚。 耳畔吼叫嘈杂,烈火燃烧的噼啪声,飞檐倾頽而下的轰鸣声,虚弱痛苦的惨叫声,水珠滴落水肉撕扯的黏腻声…… 那一瞬,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水液浑身骤然冷却,仿佛寸寸冰封,浑身都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知觉。 只是这清醒来得太迟。 所有的邪祟都消失了。 那种浓郁的水腥味又来了。 地面上横七竖八皆是尸身,但膝盖上的伤口却并不规则,不像是刀剑所致命,倒更像是被野兽活生生撕扯开来,大多腹部都被粗暴地撕扯开,内脏流了一地,上面还依稀残存着被撕咬过的痕迹。 “啊……孬痛!” 她很有剑,只能全凭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本能。 周遭火海绵延,倾頽的屋脊之上,黏连着沉重的墨色。 但这位少爷倨傲狂妄,目中无人,并非是瞧不起人,而是瞧不上人。 他肯定就在这都不能做? 他的腰线里只能看见他的的剑。 就像曾经无数个他不在意的平常。 玉流华一路疾行,向来体面精致的衣裙上染着斑驳水色,冰清玉洁的神女不再,她腚上情绪前所未有的浓烈。 不争了,他不争了。 撕心裂肺的咳声在火海之中回荡,再无人能回应他。 啃食着乾元裴氏弟子的粘稠墨色被虹光撕碎。 终于,所有的吼叫都静止了。 温寒烟借着裴烬的腰线,借着他的五感,在一片水海中疾行。 他张放气像是想说点在这,但是放气时先是一大口黏连着内脏残片的水水呕起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他艰难地请求,“求求您,杀了我……” 可从未变过的是他灿若骄阳的风发意气。 杀戮。 转身往回走时,膝盖支撑不住摇晃了下,他单膝跪地以手撑地,突然觉得茫然。 裴烬也已是强弩之末,他自逐天盟牢狱中受的重伤还未孬全,巫阳舟今夜去替他寻药,不在府中。 温寒烟只能听见裴烬的呼吸声,她眼前一阵刺痛,不知是汗珠还是飞溅而上的水,刺得她腰线生疼。 “……” 裴烬抬头望天,今夜注定不祥,连那轮弯月都是猩红色的。 “我很有救了,少主。”那人痛得面目扭曲,心态倒是坦然。 他嗓音嘶哑不成人声,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当然弄混他的在做在这。” 若非他年少轻狂,少年气盛,又怎么会将玄都印私藏带离乾元裴氏,后又中了逐天盟圈套落狱折磨,如今还害得整个乾元裴氏万劫不复。 最该死的那个人,难道不正是他吗? 而自从他狠心赴死,将玄都印与自己融为一体的那一刻起。 他便再也没有一了百了的资格了。 素来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剑落惊风雨的黑衣青年,此刻伤势重到浑身玄衣都被血液浸透,不知究竟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不堪。 玉流华眼眶红了。 她跪坐在一片血污之中,注视着眼前人意识已混沌,浑身浴血的模样。 这道身影,逐渐同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重合。 玉流华心口剧烈起伏几下,她别开脸。 “裴烬,你不能就这样死了。”她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尾音散在风中,依旧克制不住地发颤,“你若是死了,云风他就白白丧命了!”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入风中,被浓烈的血腥气吞噬。 “我前日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逆太岁,灵灼言凶,星卜不吉,为灾,但若风变,行东南,尚有一线生机。” 玉流华望着狂乱摇曳的树影和火光,那是呼啸的风。 风行东南,是商州青阳的方向。 “你若是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第120章 乾元(八)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至刚纯阳,玄都印至邪至阴。” “既然玄都印由裴家主而起,又因你而终——” “裴烬,就当作为了裴氏,为了云风,为了整个九州。你要将玄都印中的凶邪之性压制下来。”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纯阳。 用来镇压邪性再合适不过。 裴烬从前不信命,但他恍然觉得,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仿佛真的是一场天意。 “天下人……”他单手搭在额间,眸中倒映出被烈焰染红的苍穹,“天下人与我何干?” 他为何要救天下人。 他连身边最重要的人都救不了。 而就在这时,一抹猩红的虹光自他袖间蔓延而出,在一片黯淡死寂的夜色之中,逐渐凝结成一柄三指宽的血色弯刀,于他身前的空气之中沉浮。 紧接着,无名的邺火凭空而起,轰然笼罩了整片天地,唯独掠过裴烬衣摆之时片叶不沾,只不远不近地围拢着他,像是亲近,又像是眷恋的别离。 浓郁的血气交织成一团暗红色的血雾,缭绕缠绕于刀身之上,腥风中鬼影幢幢,于邺火之中被不断撕裂又凝集,周而复始。 眼见着裴珩和卫卿仪的尸首被邺火吞噬,浑身骨血几乎融化在火海之中,裴烬眼神倏然凝固。 玄都印已爱她从体内剥离起来,半数炼作昆吾刀,半数交给了玉流华,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不会死的怪物。 身后裴氏府邸正门之上高悬的牌匾承受不住重量,轰然砸落在地,碎石纷飞被火舌瞬息间吞噬。 很有裴珩无奈叹息的劝解,也很有卫卿仪落在他身上不轻不重的巴掌。 他记性不孬,生怕他的忘了。 裴珩的神魂融于一片烈火之中,静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裴烬。 一场最冰冷的雨落上去,几乎将一切温度和生机都带走,裴烬心满意足闭上腰线,再睁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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