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身上的千机缕之外,那只蛇妖还有什么异常吗?” 段惊尘:“虽然这样说起来,很像是在给自己的负伤找借口,但是,我感觉它实力远不止元婴期。” 白清欢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若她和段惊尘互换身体的事真是妖兽导致,那绝不该是小小元婴期妖兽能做到的。 不过话音落下,本该继续对话的段惊尘忽然安静下来,眉眼低垂,隐下眸中瞬息而过的微妙,面上复归为木然。 他不紧不慢道:“你先把天倾剑拿开,再说信我。” 原来这把剑叫天倾。 白清欢将剑往边上挪了半寸,从容自若道:“不过你说那妖兽不是元婴期的,又有何依据?” 段惊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眉间微拢。 过了会儿,他才认真抬起右手,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小段距离。 “半年前,我曾和庚金峰的峰主一战,他的实力,大约这么多。” 似乎是因为提及了战斗,段惊尘方才那副木然无波的模样,也有了微微的动容。 他非常严谨地将手指的距离张得更大,几乎是方才的两倍,继续开口:“那只妖兽,大概有两金。” 两金。 非常古怪的说法,但是白清欢听懂了。 “你是说,那妖兽至少有两个庚金峰峰主的实力?” 段惊尘将手放回,恢复了淡淡的模样。 “嗯。” 白清欢坐直了一些。 如果是寻常的宗门长老,那并不足以让白清欢侧目。可被段惊尘拿来做衡量单位的,不是旁的宗门长老,而是青霄剑宗的峰主。 青霄剑宗有五峰,各修五行剑法。 如今的掌门身兼壬水峰峰主,乃是唯一一位自斩仙途,飞升后依然镇守在寒渊之中的飞升境前辈。 其余四峰峰主实力稍逊,却也绝非寻常修士可及,皆是渡劫境的修士。 “竟有两位峰主的实力?”白清欢陷入沉思,扣着剑灵的手松开,转而摸向了下巴。 剑灵大狗目光一凛,尖利兽牙亮出,“嗷——” 白清欢头也不抬,警告:“别狗叫。” 段惊尘这次没有替剑灵求情,只是言简意赅地劝:“趴下,你打不过她。” “呜!”大狗呜呜一声,双爪抱头尾巴夹紧,老实趴下了。 白清欢没理狗,继续思考。 妖兽多狰狞恐怖,她目前审美尚且正常,不曾有过和一位长相抽象的妖兽来一段旷世人妖恋的想法。 所以这千机缕不可能是她亲手送的。 这样算来,也只能和那几位前道侣有关了。 白清欢心中浮出些许微妙,若真和他们有关,其实倒也不奇怪。 当初她和那几位没有一个是体面结束的。 他们在世人眼中皆如孤星,本该高悬在长空的各个方向,偏在她这里染了一身的尘埃。 他们记恨她是正常的。 正如她也记恨着其中几个名字。 她和那些人可谓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借用段惊尘的身份倒是正好。 “那蛇妖或许是冲我来的,千机缕的事我会查清的。” 注意她听见云舟之外有隐约的喧哗声,似乎是有其他人朝这边来了。 尽管早布了隔绝声音和窥视的禁制,她依然警惕异常,不敢再耽误太多时间。 白清欢加快了语速:“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若敢私下同你们青霄剑宗的人报信,我也不介意和段仙君玉石俱焚。” 互换身体的事确实绝对不能让青霄剑宗的人知道,尤其是那几位峰主。 他们要知道自家的宝贝疙瘩出事了,指不定会从羽山上界请出来数位飞升多年的剑修,将她抓了囚禁,慢慢研究怎么换回来! 到时候段惊尘自然性命无忧,她可就不一定了。 段惊尘面不改色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很好,暂时达成一致了。 白清欢询问:“有什么注意事项要交代的吗?” 顿了顿,他也开口:“我乃剑修,在宗门时,每日至少挥剑三万次,每三日寻庚金峰峰主切磋一番,以灵石为注。” “为什么总是找他一人?” 段惊尘:“他实力虽稍逊其他几位峰主,但出身世家,身家颇厚,且一身傲骨,从不服输。” 白清欢:“……” 懂了,嘴硬且菜且瘾大且爱挨打。 不过她也想到剑修们不把命当回事的德性,有点心疼自己的身体。 于是最后一句,她缓声提醒—— “你当心些,在换回来之前,别轻易死了。” 她平日说话总不紧不慢,如今抛开了故作的冷淡,用段惊尘那清朗而微微低沉的声线说起话来,不自觉的有些缱绻温柔意味。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经由她说出来,竟莫名的像是在耳畔的亲近叮嘱。 段惊尘安静听着,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副画面。 那年的他,刚满十七,刚从南荒出来,九死一生。前一天才从一只妖兽利爪下抢回自己的半条命,还得到了那只妖兽的内丹。 他想用这枚罕见的妖兽内丹换东西,在宗门前辈的带领下,头一次进了万宝阁的拍卖场。 据说,那是整个修真界最富贵之地,他从前却从未听说过。 那是一栋华美如云间宫邸的高楼,最通透晶莹的各色极品灵石,在此也只能作一粒小小的点缀装饰,琉璃灯似繁星点亮黑夜,来往侍从皆穿着拖曳到地的华美纱衣。 又据说每往上一层,奢华便更盛一层。 托了青霄剑宗的名号,即便他囊中不过三百灵石,却也上到了最高的那层。 窗外灵力凝聚成的云雾氤氲,琉璃飞檐悬着无数灵石雕就的摘星灯,每张软椅间有鲛人轻纱作隔,在很遥远的那一端,似乎还有乐修在奏响若有似无的琴音。 十七岁的少年,梦中也不曾见过此等唯美景象。 它华美得像是修士们常挂在口中的,昔日还不曾坍塌损毁的羽山仙庭。 饶是如此的,他第一眼,却还是被那最隐蔽的一个角落吸引住了。 临窗的位置,摘星灯柔光粼粼,尽数映在一道身影上。 那人干净漂亮到像是悬在窗边的一卷画,又像是被几粒孤星包围的清冷弦月。 侍者同他说,顶层唯独只有那儿还有空座。 听起来似是为难,像是怕他不愿坐。 又似是怕他年幼不懂,侍者特意低声解释了一句。 “那是合欢宗的白长老。” 少年确实不懂,也懒得去弄懂两宗间究竟为何不对付。 他只神情坦荡荡的,一步步朝那人走近。 落座。 下一刻,他便察觉到身边的人微微侧身转过来了。 她正在看自己。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彼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段惊尘,难免会生出忐忑的情绪。 他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天倾剑。 是要让他滚吗? 还是准备直接动手? 自己似乎真的打不过对方。 那待会儿被她打飞的时候,该怎样爬起来才显得不狼狈一点? 他像一只误入了他人领地的幼小野兽,不安,警觉,却又忍不住好奇。 窗外有微凉的夜风吹过,鲛人轻纱透着星屑似的鳞光。 她没有动手,反而朝他这边微微倾身,靠了过来。 一股柔和清冷的香味,就这样悄然掺在吹向他的夜风中了。 他辨不出那是什么香,只能辨出来自鲛人纱的另一端。 她看着他,音色清冷,语调却柔和的嗓音缓缓的,像是今日这样的温声慢语—— “小友,借点灵石。” 回忆在此处断掉。 因为剩下的那半段,少年并不太想记住了。 但凡白清欢找他借的是三十灵石,甚至是三百灵石,他咬咬牙也就借了! 但是她要的是多少? 那是三十万! 他咬咬牙也就继续咬牙了。 传讯符已经重新变得黯淡了,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白清欢便切断了二者的联络。 段惊尘默然,微微仰起头,他抬起手掩住自己的半张脸,无声地思忖着自醒来后这混乱的一切。 雪白宽松的寝衣自腕上滑下,半覆盖在他脸上。 下一刻,熟悉的清冷香气穿越时空席卷而来。 段惊尘身体一僵,立刻把手放下,又将袖子往下扯了扯,盖好露出的半截小臂。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才抬头,神情又恢复了淡然,抬头默然打量周遭。 等将白清欢的洞府布置全部纳入眼底那一刻—— 段惊尘忽然有种回到了拍卖场最顶楼的错觉。 偌大的洞府间林立了高耸如墙的博古架,被每个高架子隔成了数个独立的静室。 第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色匣子和灵玉瓶,上面标注着各种灵药材的名称,最上面则是厚厚数摞药方医案。 静室中,也放置了各类丹炉,药铡,捣药舂等炼丹用具。 在修真界,最懂医道的是医修,其次便是剑修了。 他一眼便认出,白清欢这儿的丹药也好丹炉也罢,都是上上品。 原来白清欢是个医修?段惊尘没有乱动那些丹药,只在心中暗道。 下次或许可以找她买药,想来不会和医仙谷一样昂贵。 他继续走向第二个架子,却见最中间挂了一副巨大的星阵图,上面的星象还在自行缓慢运转。 至于边上,更有各类阵法图册,符篆符纸,灵砂朱笔…… “……” 居然还兼修了阵法和卜算之道? 而且为什么那边摆了一沓高级符篆?星算门的高级符篆那不是一万灵石一张吗?! 继续往前。 接下来是音修的各类乐谱乐器,画修的多色笔墨纸砚。 再接下来…… 怎么连食修的大锅和锅铲都有? 还有,为什么会有一整块极品灵石打造的煲汤锅! 高级法宝在这儿只能用来垫桌角,极品法宝才是主流,偶尔还能看见多件半仙器和几件仙器。 段惊尘:“……” 他之前说错了。 自己若真要夺舍白清欢,那理由可太充分了。 不过,段惊尘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少年了。 现在他,经历了无数厮杀,见惯了无数大场面,便是遇到换身体这样的离奇事情都能保持镇定。 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他产生波澜了。 他现在冷静得可怕。 段惊尘淡然收回视线。 他继续往前,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洞府的尽头。 不过,这里放置的不再是摆满了法宝的博古架,而是一面大而清晰的水镜。 他抬头,镜中的女修便也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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