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桌脚下的红砂,从这方山路旁的酒肆地面,一直蔓延到视野的无尽远处。 仙域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但魔域有。 ——炙焰红砂。 这里是魔域,四大主城之一,朱雀城。 云摇一时心绪古怪。 也就是说,慕寒渊七情之海里那颗犹如烈日的记忆光团,将她带到了他三百多年前的某个时间节点,这段记忆中有她的存在,而这个节点,竟然是在魔域。 乾门乃至仙域,人尽皆知,慕寒渊是乾门小师叔祖云摇当年从山外领回来的孤儿。 但绝无人知道未来道子竟出身魔域。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可以想见,会引得如何一番两域震荡,天下不平。 云摇思绪急转,下意识拿起旁边的茶碗抿了一口,想压一压惊。 “——” 一口入肚,辛辣如火,云摇差点呛出来。 她睖向手中“茶碗”。 是酒,她当年还好这一口? 而在落眼这片刻,云摇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原身记忆里,她之前在初次醒来时就已经查探过,却是并未注意到——三百年前与慕寒渊有关的部分,似乎全都模糊影绰,像是被什么外力抹除殆尽。 以至于她竟然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如何带走了少年时期的慕寒渊? 云摇蹙眉,不待回神,像是无形之中的本能驱使,她手中酒碗已经被重重地搁上了桌面。 “——砰。” 酒碗砸桌。 不远处,背对着这边的堂倌卖力擦桌子的身影一僵。 似乎煎熬了一番,堂倌才赔着笑脸转回来,小快步跑到了云摇身旁:“贵人可是有何吩咐?”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叫这跑堂的怕成这样。 云摇暗自想着,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浸上冷意的哑:“如此酸涩,难以入口,你这酒里莫不是下了毒?” “贵人冤枉,小的哪敢啊!您若不喜欢,店里还有其他的,小的孝敬给您!万万不敢惹贵人动怒啊……”堂倌吓得连声惊呼。 “行了。” 云摇不耐打断,靠回长凳后,撑着这方炙砂之上酒肆棚子的檐柱上:“我问你答——敢有欺瞒,看我砸不砸了你这黑店。” “是,是,贵人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近些日子,这里可有什么妖魔作乱?” “……啊?” 别说堂倌愣神,连刚开口的云摇自己都愕然:莫非三百年前,云摇是跑魔域斩妖除魔来的? “问你就答,啊什么啊?” 刚抬起的酒碗又磕回去,这次更重,吓得堂倌险些当场跪下—— “小、小人不敢说啊,”堂倌连连擦着汗,偷眼观察她神情,“贵人当真,当真要听吗?” “嗯?” 云摇侧身。 堂倌咽着唾沫开了口:“要说最,最大的妖魔祸事,当是三、三日前,一位红衣女魔头——不,红衣仙、仙子,屠了那白虎城主,还有他的拥趸……白虎城护城河八百里、八百里飘血,至今未绝……” 顺着对方抖得筛糠似的目光,云摇望到了自己身上。 衣裙血红,佩剑藏锋。 ……难怪。 三日前刚有一位来自仙域的“女魔头”屠了白虎城,三日后,与传闻中极其相似的女客就出现在了这朱雀城外几百里外的一处酒肆。确实不须她做什么,够吓得酒肆里客人尽散了。 云摇淡淡嗤了声笑,像是浑不在意,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她微蹙起眉,似乎很厌倦这酒辛辣酸涩,但还是没说话地将剩下的慢慢饮尽了。 堂倌见她不似动怒,胆气也稍大了些。 他顿卡着说完:“如今,这位仙子已入了魔域悬赏榜,直上榜首,四大主城到处都在追捕,还请贵人小心些,小心才是。” “哦,四大主城,”云摇轻哂,“看来白虎城杀得不够多,还不足以叫他们长长记性。” “——!”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是在薄冷的雨雾中酵开了无尽肃杀的血腥气,叫堂倌刚回的脸色霎时就白了个干净。 好在云摇似乎并未多追,低眉又淡淡问了句:“其余呢。” “啊……啊?” “妖魔作祟。” “哦,妖魔,妖魔……”堂倌竭力调转起惊得空白的脑子,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应付这位杀星,还要不敢说假。 汗如雨下地苦思数息后,他忽然惊声:“有!有的!就在朱雀城,城西八十里外,有座毗邻的小城,听说那里最近出了一只恶鬼似的怪物!害人无数!!” “恶鬼,怪物?”云摇拿起的酒碗在半空一停。 几息后,她回眸,勾了个薄淡的笑。 漂亮的唇形下,血色像从唇瓣上慢慢洇开,要染上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孔。 她拿起剑,起身:“那座小城,叫什么名。” “还、还凤城。” “……” 血红身影甫一离了酒肆,吓得腿软的堂倌已经撑不住,瘫坐到地上。 不等他擦尽额头的汗,忽然听得那道冷淡如霜的声音又拂回耳畔:“对了,还有件事。” “——!?” 堂倌险些吓得暴毙,左右僵转着脑袋,却找不见那名女子身影。 他只得哆嗦着问:“贵人还请吩、吩咐。” 安静许久。 炙焰红砂之上,被烤得炎炎扭曲的空气里,像是浸入一袭淡淡的雨雾。 凉意,哀意,又掺上几丝缱绻的湿潮。 “你们这儿……有棺材铺吗。” - 酒肆里那会云摇便有所察觉。 等她事后去往还凤城,这一路上不曾断绝的追杀就更是验证了她的猜测——之前酒肆角落留下的那两位客人,多半是冲着在那个什么悬赏榜榜首来得。 云摇没什么所谓。 她的奈何剑下是不渡无罪之人,但也不吝送走些专来寻死的鬼。 不知杀退了多少拨人,这般停停走走,耽搁两三日后,云摇终于看见了坐落在被狂风卷起的炙砂间,那座还凤城影绰模糊的轮廓。 这一路上云摇都有些迟疑。 不知当年的“云摇”与慕寒渊是如何相遇、慕寒渊在这魔域里又是何身份,她进来之后便没得选,只能循着这段记忆里的云摇,重历一遍当年之事。 只是七情之海中,愈是情绪极致的,记忆光团愈是大。一旦沉入其中,也愈是难以脱离。 而将她一并拉进来的那个…… 云摇至今只要一闭眼,就好像仍能感觉到那颗太阳似的光团将天地映得一片炽白。 她甚至觉着,用“光团”这种词形容,实在有辱它的浩然可怖。 云摇根本无法想象,像慕寒渊那样七情不显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七情之海里有这样一段记忆——就仿佛只这一段记忆,就已吸纳走了他人生里全部至深至切的七情六欲。 ……绝不仅仅是恐惧,即便恐惧一般就是世人七情之海中最极致的情绪。 但那样磅礴到可怖的,不会是。 踏入还凤城前,云摇一直都是这样笃信的。 直到城门内,她看到了那场盛大的祭礼,还有城中祭台最高处,那个被缚在满是铁棘的绞刑架上,衣衫已被新旧的血层层叠染得尽红的…… 少年“恶鬼”。 一柄刻满血色符文咒印的长枪,当胸洞穿。 它冰冷地横贯过他的心口,将他悬刺在那高耸的祭台刑架上。 鲜血从少年身前淋漓洒落。 而祭台下,欢呼、祷告、祈愿,城中的老人们激动地流泪,孩童大笑着手舞足蹈。 那像是一场灭世前的狂欢。 刑架旁,不知是巫祝还是神婆的一身褴褛的祭礼主持捧着咒书,随着祭台下一潮盖过一潮的高呼,将那一根根刻着符咒的长锥,如凌迟地深楔进那少年恶鬼的每一根骨头。 云摇僵在身旁狂潮般的呼声里。 她来迟了。 第八十一根长锥,正扬起一道刺目的血花,洒下长空,钉穿了少年恶鬼苍白脆弱的颈。 “砰。” “砰……” 身周祈愿祭礼的呼声没顶。 云摇闭上眼睛。 即便不去看,她也全都听得到,前面每一根长锥钉下,他血肉被撕裂、骨头被压碎、麻木又穿心的痛叫他生复死、死复生的动静。 怕什么阿鼻地狱,比他的人间不过如此。 “娘亲,他已经死了吗?” 云摇睁开眼,望向不远处。被炙砂吹得破败的巷角,十三四岁的瘦弱的小姑娘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害怕地躲在她身后,只敢偶尔看一眼祭台的最高处。 “死了,但还会活过来的,”妇人蹲下身,望一眼高台,她警惕又忌惮地露出厌恶的神色,“那是个怪物,是杀不死的。” 小姑娘胆怯地问:“可是他看起来好疼啊,不可以放了他吗?” “当然不行!”旁边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听见后尖声,“这种不死的怪物就要一直杀!只有叫他这样半死不活,他才不会作恶!” 有人附和:“何况要没了他,这祈天祭礼的祭品怎么选?谁家想倒霉。” “呸,恶鬼,死上万次也是活该!” “……” “下雨了!下雨了!” “果然,祭礼有回应了!朱雀神一定看到了!” “趁那恶鬼的血还没流干,快祈愿!快!!” “……” 如墨色阴晦的浪潮翻涌,城中的群情激奋里,妇人慌张地拉住自己的女儿,往更深的巷子里躲去。 推搡的人群间,小姑娘那句“可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啊”落在了地上,然后被一脚接一脚地踏碎,没入肮脏泥泞的、血一般的炙红砂土里。 …… 大雨终尽。 魔域的雨洗刷不了世间的罪恶,反倒叫这朱雀城附近的炙焰红砂变成了流动的血河,在晦暗的天色下,透出腥气逼人的压迫。 还凤城的人们全都躲回了阡陌屋舍。 整座城犹如空城,被湮进了血色的天地间。只余下那座同样被血色浸满的高阁祭台,还有铁棘刑架上,被长枪穿心、八十一根长锥横贯的支离破碎的少年恶鬼。 不知多久后,原本已经死透了的少年的身体里,自他眉心起,一点点生息复还。 “恶鬼”果然又被拽回了人间。 足以撕碎神魂的剧痛,以不知其数的遍数,再次席卷意识,攫取走他全部的五感。 换作旁人早该痛得昏死过去,可他似乎已经习惯。 少年沉重无比的眼帘微微张开,从低垂的沾满了血的墨黑睫羽间,他看清了空荡的祭台,高阁,城池,还有最远最远的,他此生无法企及的地平线。 一日又一日,一遍又一遍,好像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改变。 少年厌倦地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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