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要放任自己的意识再次麻木地沉浸入那些痛苦的黑暗里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道慵懒的、随意的女声。 “喂,那个小怪物。” “……” 少年被血色湿透的长睫颤了颤。 在早已习惯的血腥气里,他忽嗅到了一种淡淡的、但很独特的冷香。 少年睁开眼。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尽头如墨涌动,晦暗的暮云间,一道天光若隐若现,像要穿过云层破绽出来。 而站在那天光里,祭台上,多出了个一身绯衣、艳红如火的女子。 她纤细腰身旁佩着把布带缠裹的长剑,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金铃晃荡,缀花发带藏在被一根木簪随意束起的长发间,随高台之上的轻风掠舞。 她的五官是一种慵懒又清绝的艳丽,只是那种艳丽被眉目间挥之不去的某种情绪洇开了,变得淡然疏离。 唯有那双眼眸黑得像过水的琉璃,濯濯地望着他。 几息后,女子蓦地笑了。 像霜雪里盛开出一朵浓艳的花。 “虽然是个小怪物,但生得当真漂亮,”她懒洋洋地踱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像是能透过他满身满面的血污,看清他的原本面目,“我对美人一向恩宽,素不相识也算,所以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在他最厌倦的红色的衣裙旁,挂在细腰上的长剑飞起,剑鞘抬起少年的下颌。 被迫仰脸,少年冷白颈上的长锥被牵动,再次有血如注地涌下。 但他眼眸间情绪寡淡,眉都未皱。 剑柄在女子纤细修长的五指间缓缓收紧,她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忽又笑了。 “说吧。” 云摇随手一抹,少年颈前的乌光长锥便消失不见。 涌出的血被无形的力止住,狰狞可怖的贯穿伤口里,血肉一点点长合。 “随便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你可以随便提,”云摇俯身,贴近了刑架上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的红裙被他滴落的血染湿、浸透,“杀几个罪魁祸首?或者,干脆杀掉这一整座漠然旁观的城,如何?” 风起云啸。 高阁祭台之上,寂然半晌,少年终于从缠满铁棘的刑架上微微扬起头颈。 他张了张口,声音涩哑。 “…一个。” 云摇一愣。 似乎没有想到少年如此平静,没有任何疑问或求证,就真信了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话。 但她很快便回了神,笑道:“只杀一个,会不会太少了?” 红衣女子侧了侧身,手中随意一拨,长剑出鞘半寸。 锋芒如割。 她遥遥望向城中某个方向,视线穿过无数房田屋舍,定在了那个祭礼主持的身上。 那个巫祝连同他所在之处,化作虚影,投在祭台上。 “是他么?”云摇随意地问。 “我。” “……” 天地阒寂。 几息后,云摇回过身:“什么?” 被长枪贯穿心口钉于祭台的少年,从染满他一层层血的刑架上仰头。 血污之下,他面如霜雪,眉似青山,眼底透着一片死寂的淡漠: “杀了我。” “……” 云摇的神魂就在三百年前“云摇”的身体里,怔然望着刑架前那双如远山雪、琉璃月的眼睛。 也看见了他眼底映出来她的模样。 ……像啊。 你看,此刻他和你多相像。 恍惚间,云摇像听见了有个嘲弄而难过的声音在她耳旁轻慨叹着。 一样的求死,又求死不得。 云摇低垂下睫,遮了眼眸。 “…………” “好啊。” 她笑容散去,轻声说完后,左手抬起,凌空一握。 奈何剑震荡嗡鸣,倏然穿风,悬于天际。 剑尖遥遥向着少年心口,将要取代那柄染满血迹的长枪,更深更彻地贯入他胸中,钉碎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复生的生息。 “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即便你是阿鼻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也再回不去了。” 刑架前,少年没有说话,他无声仰起苍白的面,合上了乌黑的眼。 “好。” 奈何清鸣,裂风而去。 “轰——” 一剑势如碎天,轰然落下,却骤然止收,点在长枪枪尾。 顷刻后,符文长枪与还剩的八十根乌铁长锥,如烈日下雪色,消融殆尽,不余分毫。 没了支撑,少年恶鬼被戳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向下跌落,阖眸里他只觉落向了万丈深渊。 本能驱使他想抓住什么。 “——” 云摇垂眸,望见了拽住她裙身,那只被血色染透却不改凌厉的手。 它之下,是少年睁开墨黑漂亮的眼,满是血污,又如这世上最干净剔透的珠玉。 他不解地看着她。 云摇却笑了。 她慢吞吞地折腰,勾了勾手指,奈何剑便顺她心意,替她挑起少年清瘦的下颌—— “这一剑便算杀过。” “从今天起,你的命,归我了。”
第15章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一) 云摇大约没想过,她一时恻隐心动,到底“捡”了多大一个麻烦回来。 最初惹麻烦的是样貌。 原本在还凤城救下少年恶鬼前,她就察觉到了血污之下少年应当生了一副极为清俊的五官,眉目如远山青黛,血污都掩藏不住的风华。 可惜她没料到,风华过了,那就是祸害。 “嗒,嗒,嗒……” 朱雀城,主城北门,连城楼之上的檐角都飞着形态各异的凤冠火羽鸟兽的图样,片片鳞羽张昂,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城楼上俯冲下来。 那锐利黑珠凝视着的城墙下—— 一只形似骏马而足生红纹的异兽,正从篆刻着火鸟兽纹的城门间缓缓穿行而过。 异兽负驮着的,是名腰佩长剑、腕绕金铃的红衣女子。一身红裙张扬似火,木簪单髻的垂发前,颈白修长,五官也算惊艳漂亮。 这样的长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见,入城沿途众人的视线本该落在她身上。 ——若没有给她牵着异兽的那个少年的话。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吗?” “可他身上没有丝毫魔修的气息……” “魅妖可不是这种模样,更像仙域那边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会有这样的长相。” “他牵着的踏焰朱兽上还坐着个女子,大概是那个人的仆从吧。” “胡说,你见过这般模样的仆从?” “……” 即便不外放神识,云摇也听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杂夹道的议论,还有多少带些批判指责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连带着她座下可怜的踏焰朱兽都走几步就不安地刨两下蹄子。 云摇忍了半道,终于在进入内城中,随着道上来往车马愈来愈多时,她开了口:“小怪物。” 牵着踏焰朱兽的少年侧身,无声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时不带一丝起伏波澜,像是座藏在人间秘境里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确定不戴点什么,”她在脸前比划了下,“遮一遮?” “这是你选的。” “虽然我是比较喜欢这种圣人君子的风格,”云摇望着那一身白袍,几分愉悦夹着几分遗憾,“但也没想过,你穿出来是这样的结果。” ——事实上,他那会刚从铺子布帘后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觉着不妙了。 偏偏这小怪物体质神奇,除了再重的伤都无法叫他殒命外,连仙门弟子行走凡人间时常用的遮容法术,在他身上也维系不了片刻。 被那不掩饰的目光审视着,牵朱兽的少年恶鬼这次连话也懒得回云摇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忍不住撩拨。 “这样想就很奇怪了。” 云摇懒搭着踏焰朱兽的犄角,俯身。即便朱兽高大,她这个动作也叫自己蓦然凑近那少年身侧,相距不逾几寸。 她歪过头,对着少年恶鬼冷玉似的侧颜。 “你既生得这般仙家气度,还凤城的人,怎么会说你是恶鬼的?” “……” 攥着缰绳的指节有一刹那的收紧。 少年侧颜上,如薄樱瓣的唇抿了一下,但也很快松弛下来。他侧眸,眼底似盈了冰凉至极的雪意:“你会知道,你不该救我。” 云摇盯他几息,兀地笑了。 那一笑近乎灿烂,比日光都潋滟晃眼得多,叫近在咫尺的少年不自觉就轻眯起眼,像承不住这样盛极的笑色。 等他回神,红衣女子已经懒洋洋地直起身。 那抹笑离他又千丈远了—— “我这一生痛而无悔的事情太多,痛而有悔的,不过那么一件而已,”她笑着,居高垂低地睨他,“你若有本事添上一件,算你了得。” “……” 眼前傲然之色足凌霜雪。 屏过数息,少年恶鬼不动声色地转回去。 一炷香后。 朱雀城北城,邀月楼。 这儿是朱雀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楼内歌舞升平,人声鼎沸。模样各异的魔族与妖族混着几乎快成了稀罕物的人族,穿行在酒楼之内,伴着靡靡乐声,走到哪儿都鼓噪得令人头疼。 二楼雅座上,正对着楼间歌舞,云摇倚栏懒卧,欣赏着魅妖族的舞姬在高台上纤足点落、裙蝶翩翩,视线偶尔才从楼里扫过一圈。 这般过去了片刻,她百无聊赖的眼神里终于勾起丝波澜。 “小怪物,”云摇回眸,笑睐隔着矮桌阖眸正坐的少年,“你看西北向,那儿的人是不是在盯着你看?” “……” 事实上从少年恶鬼跟在云摇身后进来,这楼里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没少过——要不是小怪物将一身雪白暗纹的衣袍穿出了华贵出世的气度,没人敢轻易招惹,那云摇猜想早就有人要上前寻衅了。 但少年还是依言,睫羽低撩起。 ——与那些欣赏或觊觎都不同,那里望来的人神色间饱含残虐的杀意。 云摇在旁边看得细致,少年恶鬼肩线绷紧,神色间似乎起了微澜,但也仅有那一点。 看过一眼后,他垂回眸。 “我提醒过你,朱雀城不可久居。” “为何?你招惹的人在这里?” “我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少年恶鬼声音漠然平稳,“只是所有人都想我死而已。” 云摇笑容微异,可惜不等她再问,那边坐着的终于按捺不住,那长着诡异犄角的魔族起身,比凡人粗壮数倍的臂膀提起两柄硕大的流星锤,大步朝这边走来。 他挂着狰狞嗜血的笑容,丝毫不掩来势汹汹,每一脚踩落,好像都要叫这邀月楼跟着晃上一晃。 几乎同时,云摇和少年恶鬼在的雅座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魔族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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