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歌舞声低了下去。 魁梧小山似的魔族停住,流星锤在身前重重杵地,砸出砖石裂纹。他将目光徐徐挪到云摇身上,继而咧嘴,笑出了一口尖利森冷的牙齿。 “胆子很大啊,在还凤城抢了人还不躲起来,反倒赶着来朱雀城找死?” 云摇歪了歪头,还沾着浆果汁水的手指点向自己鼻尖:“跟我说话?” 魔族笑得更加森寒:“你说呢。” “哦。”云摇回头,朝旁边招手,“那个堂倌,对,就你,过来过来……你们这儿有人闹事,砸了东西你管不管?” 堂倌在魔族注视下抖如筛糠,愣是一句都没憋出来。 魔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的胆量,这就怕了?没关系,爷爷今日慈悲——你只要把你身旁那只恶鬼断了手筋脚筋,打废了留下,爷爷保你活着走出城门。” “……看来是砸了也不管啊。” 云摇语气遗憾,眼睛却亮起来了,像笑盈盈的:“那太好了,正巧我穷,赔不起。” “?” 话声落时。 一声清厉剑鸣骤起,撕碎了满楼的靡靡乐声。 刺眼的银白弧光犹如夜闪,瞬息之内,在楼里旋过一圈,回到鞘中。 众人瞠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 “轰——!” 魔族魁梧的身躯砸倒在地。 他脸上犹带着那抹狠厉森然的笑容,只是怒目圆睁,却不剩半分气息,戾白的尖牙转瞬就被涌出的鲜血染成了骇人的紫黑。 满楼死寂。 云摇擦掉指尖上沾着的浆果汁,不紧不慢地抬眼:“爷爷的慈悲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给他记到下辈子了。” 楼里惊醒。 “啊啊啊啊啊——” “朱雀卫左使大人死了!!” “快!!快传禀城主府!!” “来人啊……” 盏茶后。 少年恶鬼牵着受惊不小的朱兽,从邀月楼楼外的棚子下走了出来。身后腥臭难闻,大约是楼里死得魔族太多,给这些棚里停着的异兽吓得屎尿横流。 而罪魁祸首,正蹙着眉在不远处的巷角荫凉里整理自己沾了血的红裙。 “噫。” 云摇勾着手指将捏起的裙角撕掉,扔出去:“这些魔族的血臭死了。” 少年停在她身侧:“想我死的人太多,你便是累死了也杀不完。” 云摇闻声回眸。 不知是潋滟日光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少年眼底望她时起了点不同的情绪。 但要定睛去寻,又找不见了。 云摇不甚在意,翻身骑上异兽:“那太好了。” “?” 少年难得主动仰脸望她。 “你猜我来魔域是做什么的?” 少年恶鬼似乎不在意她的“来”字,想了想:“杀人?” 所以才会救他,又专来朱雀城转上一遭,要叫魔域人尽皆知。 “不,我来给一个人收尸。” 日光灿烈罩下,笼得人满身烈意,然而女子话声一起,身遭就忽然薄冷至极,几乎叫人喘不上气。 “这个人可怜至极,两百年里他没了师父,师兄,师姐,师弟……满门尽死,如今只剩了一个师妹。” “十日前,连他自己也死在了两界山,尸体被人带来了魔域。” “这世上只剩我能给他收尸了。” “……” 少年恶鬼眼底情绪震荡,片刻后,他回眸。 异兽座上的女子已恢复了她平素懒散倦怠的笑容,此刻见他回身,还朝他笑了,灿烂至极:“——你说,我该不该来?” 她眼底悲恸至极的情绪却藏不住。 少年轻叹,转回去。 满门尽灭,仅存一人。 “原来你是来寻死的。” - 离了邀月楼几日,云摇发现小怪物没说错,要杀他的人当真是够累死她的——像结成了潮水的蝗虫一般,一波盖过一波,怎么杀都杀不完。 即便奈何剑下斩魔三千,云摇终究还未渡劫成仙,又身在魔域,如一人入汪洋,难免力有不逮。 几日下来,她受了几回伤,累在身上算不得轻。 这是救了他之后的第二件麻烦事。 云摇没想过的是,还会有第三桩—— 那是他们离开朱雀城的第五日,入夜前,云摇寻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山洞。而后,少年就在他们相遇以来的一路上,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要求。 “囚困,阵法?”云摇听得神色古怪。 “法器法宝也可以。”少年恶鬼平静,他只是束袍垂眸地站在那儿,气度就比过了云摇在仙域见过的所有仙门高足。 “有是有……但问题是,要拿来困谁?” “我。” 云摇有种既意外又熟悉的感觉,然后想起差不多的对话,五日前她救他时也听过了。 靠在山洞前的山壁上,折膝懒坐的红衣女子不由垂首而笑,搭在膝上的手里拎着只酒葫芦,跟着她笑声摇晃:“怎么,你今晚会变成一只吃人的猛兽吗?” 少年摇头:“恶鬼相。” 他说得认真,眼神也认真,不由得叫云摇都慢慢停住了笑。她轻狭起眸子,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 “你的恶鬼相…会伤人?” “善恶不分,众生不辨。” 少年缓声说完,然后抬眼。 那是云摇第一次看慕寒渊笑起来的模样,他笑得并不明显,只两边唇角勾起一点,但配上那张脸,即便是恶鬼,也足够蛊人沉沦个十死无生了。 少年就那样淡然望她:“趁来得及,你要杀了我吗?” “……” 绕着指尖转的酒葫芦没收住,飞了出去,跌到地上。 砰的一声,给云摇叫回了神。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态。 但云摇毫不遮掩,一招手便召回了酒葫芦,歪头望着少年笑得极是轻浮:“你一定没这样对人笑过。” “……” 少年缓收住。 云摇于是笑得更厉害,山谷里荡漾着的都是明媚日光和她的笑声:“可惜了,真的,不然就凭你这张脸,一笑倾人国,他们抢都来不及,怎么轮得到我救你呢?” “…………” 少年恶鬼竟像是恼了,尽管不显——但他霍然转身,一副不愿再听后面污言秽语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洞。 入夜。 云摇到山上巡了一圈,打回来些野味,顺便捡了一些可以烧火取暖的干柴——她入合道境已久,寒暑不侵,这些自然是为了捡回来那个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少年准备的。 只是一进山洞,云摇就变了脸色。 夜幕已降,此时山洞内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她临走前设下的禁制结界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金光。 而重重禁制内,她走时还好好的少年此刻身上白衣已被染得血红,从脖颈到四肢,被绑上了不知多少条捆仙链,其中最粗的两条更是当胸穿过肋下,透过大片的胸前血污,将他琵琶骨死死钉住。 少年垂首跪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他身后,篆满阵法咒痕的乌金色链条垂地,到链尾都楔着铭刻了符文的悬钉,重锁在山壁之中。 云摇面色陡变,手里干柴松在了地上,奈何剑流光自显,顷刻就从她掌心淌下—— “谁干的?” 在云摇就要一剑劈开禁制阵光时,洞府最深处,跪地少年仰起脸。 “…别动。”少年声音哑得厉害,“别进来。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管。” “……” 云摇停在禁制结界前。 若结界流光再清晰些,仿一面镜子,大约都能照出她此刻的复杂神色。 过了方才一瞬的怒火后,她已然反应过来—— 山洞内结界未破,那些捆仙链更是她离开之前少年自己开口要她留下的。 ——换言之,这里每一根链条是他亲手穿锁。 云摇站了许久,才慢慢松下紧绷的肩背,手里奈何冷光也消解散去。 她靠到禁制前的岩壁上,声音懒下来:“我以为我在仙域已见过世上最厉害的人物了,今日才知道孤陋寡闻——小小年纪就对自己这般狠毒,你这样的,算我生平仅见。” “既见过了……”大约是地上那滩还在积聚的血泊的缘故,少年声音虚弱地哑,“可以出去了吗?” “为何?这可是我找的山洞,我捡的干柴,我猎的野味,哪有不许我在的道理?” 云摇不退反进,离那禁制阵光也只剩咫尺。 她笑吟吟地歪过头看着里面血葫芦似的少年,只眉心蹙着一点真实情绪:“而且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藏着如何一副‘恶鬼相’,要有这么大的阵仗?” “……” 少年恶鬼咬牙,冷白额上青筋绽起,“出去。” “不要。” “出、去!” 云摇几乎要笑了——明明他伤重濒死,痛到难以自持,偏偏却连骂人滚都不会一句。 这种世上罕见的“宝贝”,她怎么舍得放任他死在他自己手里? 禁制前。 红衣女子屈膝下身,隔着金色阵光,她和里面跪在血泊里的少年对视:“你忘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的了,我想做什么,你都管不着我。” “……” 禁制内,少年阖眸。 …罢了。 溢出血色的唇角无意识地勾抬,他在心底悲凉而嘲弄地想着。 等她见了,她自然会走的。 十几年日复一日的酷刑,不是没有人对他动过恻隐之心。只是在见过他的恶鬼相后,那些人望着他的眼神全都会从温暖与怜悯,转作厌恶、畏惧或者杀意。 他是比最暴虐的魔族还要可怕千百倍的恶鬼,是不能被饶恕的、世上唯一的异类。 他早已在一次次死亡里认清了这点。 …… 子时,月上中天。 伏灵山范围,早已死寂到虫鸣不闻。 就在约一个时辰前,山内所有精怪鸟兽仿佛同一刹那受了天惊,天敌并肩,强弱同窜,凡是能动的活物,全都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四散遁逃。 一炷香的时间没到,这座山里的活物便空了。 只剩一处山洞内。 一泼浓重的血污扬在了云摇面前。 若不是隔着禁制阵光,她大概都要被那血泼上满身—— 这道半透明的光幕,此刻几乎已经被血涂满了,只一道光幕之隔,说里面是人间地狱也毫不为过。 云摇很确定,入夜前的禁制内但凡曾存留半点活物——哪怕是已入合道境的她在里面——此刻多半也只能化作这光幕和那满地淋漓血肉里的……一滩,或者一片? 想象了下那个死法,云摇低头,心虚地捏了捏眉心。 她是想死来着,但也不太能接受这个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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