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迎面而来——琉璃佛杵,妖僧,和…… 一头毛驴。 这个诡异的搭配让云摇迷乱了很久,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的眼睛还是意识出了问题。 直到妖僧顶着那张比女弟子都妍丽的脸,优哉游哉地牵着驴走到了云摇面前,她才终于确定了—— 是这妖僧脑子有问题。 “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那头在后山迷了路的坐骑?”云摇面无表情地指着驴。 “阿弥陀佛,”妖僧合掌,“众生平等,云施主不该有轻视之心。” “这要是你们梵天寺豢养的仙驴,那我肯定不轻视它。但这驴,明显就是头普通毛驴吧?我都怀疑你是从浮玉宫后厨偷来的——此去梵天寺上万里,它又不能腾云驾雾,难不成我们三个轮番扛着它去?” 妖僧含笑不语。 云摇顿了下:“……真是你从后厨顺来的?” “后山,”妖僧耐着性子纠正,“非顺,救也。” 云摇:“…………浮玉宫虽然上下没几个好东西,但也待你不薄,你走前顺人家一头驴,怎么好意思称大师的?”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此驴与我有缘。” 云摇:“……” 好好好。 秃驴和驴,甚是相配。 她算是知道以前凡间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他们了。 于是,三人一驴就此踏上了向西的路。 云摇忍不了那一路跟在身后的“咴咴”驴叫,打着“为大师到前面的村庄探路”的旗号,拉着慕寒渊先行一步。 藏龙山位于仙域西南,要想去往西域天缘山上的梵天寺,须向西北而行,一路先经丛林,再过山野,最后便入荒漠。 这中间能供他们歇脚的地方,绝不算多。 其中有个必经的城镇,便在一处群山中的关隘。那附近山势奇险,且极易迷路,要不想翻山越岭无穷尽,都得从那处城镇穿城而过。 考虑到妖僧的那头有缘驴,云摇便将他们的第一夜落脚处定在了这座城镇里。 云摇与慕寒渊踏入城中时,夜色才初初坠上城门前的柳梢枝。 城中夜市已经开了,热闹非凡,来往的多是来西南跑商的商人镖师,偶尔也能见些混杂在人群里的修者。 不过此地必经偏僻,除了前几日藏龙山那要命的热闹外,修者鲜少来此。而各仙门这回损兵折将,多数已经同乾门一样,带队回了各自宗门,还混迹在此的,多是些散修了。 云摇本想给慕寒渊施个术法遮了面容,没想到还是不成。 “你这体质,实在奇怪,”云摇进城后,犹不解地瞥着慕寒渊,“我本来以为是恶鬼相的原因,可现在它都不在了,为何遮容术法还是对你不起半点作用?” 慕寒渊想了想,袍袖微抬,血色丝络绕着修长漂亮的玉白掌骨若隐若现:“兴许是它们的原因?” “……!” 云摇吓得一扑,连忙拽着他手腕扣下去。 等定下心神她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转回脸,去看那位毫不知厉害的寒渊尊:“我都说过了,这种东西不能显露人前。万一让人认出你来,再看见了这个,不定要怎么编排!” 慕寒渊垂眸侧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暮色与灯火作祟,云摇总觉那神色间,有一点似笑非笑的亲近。 “只师尊看得见,旁人不行。” “?”云摇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了,她低头,拉着他手掌左右翻看,“这么神奇?” “……” 慕寒渊眼神轻晃,掌骨也在她手心僵了下。但直到最后他也没做什么挣脱,任云摇把玩似的拽着他手掌,勾着指骨间垂下的血色丝络如水草般撩拨荡漾。 血色丝络看着明显,却好像能随他意动,而改作无形无质,云摇能拿指尖穿拂过去,又察觉不到分毫。 云摇微蹙眉心,脑袋压得低低的。 这东西现在想来便是终焉火种寄于慕寒渊体内所留下的,不知是什么本质,对他又会不会有什么害处…… 云摇正研究着,身旁,两位挎着篮子的妇人与二人擦肩而过。 几次回头后,就听见低低的议论声,清晰飘进云摇与慕寒渊耳中—— “你瞧这小姑娘,还在外面呢,就抱着她夫君拉拉扯扯,亲亲摸摸的。” “哎哟,世风日下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瞧见没,她夫君生得是当真好看,我还没在咱们镇上见过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呢,不会是哪个门派的仙人吧?” “那不能够,哪个门派的仙人能叫小姑娘这样摸?我看这夫君多半是她抢回来的,养在家里供她取乐的。” “啧,那可真是神仙日子……” 两人身后几丈之外。 云摇:“?” 红衣少女缓缓地将她罪恶的手从慕寒渊袍袖下挪开。 肃然片刻,她扭头问慕寒渊:“你说,她们刚刚说的小姑娘是谁?” 慕寒渊从善如流,他一面垂着眸捋平了袍袖上被云摇弄出来的褶皱,一面温声答道:“应当不是师尊,是旁人。” “我觉得也不是,”云摇边走边点头,“我长得这么纯良,怎么可能做出抢了夫君放在家里取乐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 云摇尾音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前“云摇”的所作所为。 把徒弟囚禁在洞府里取乐,咳,为所欲为什么的,似乎比这个更禽兽不如一些。 听得身旁忽悄然,慕寒渊沉默片刻,长眸轻抬几分。 “莫非,师尊当年要将红尘佛子掠回山中,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的?” “…………”云摇:“?” 她只是心虚前身而已,他想到哪里去了!! “休、休得胡说,为师绝不是那样的人!”云摇眼神转得飞快,掠见身前不远处就支着个摊子,她连忙往那边过去,“哎那是什么,过去看看,还挺好看的……嗯?” 云摇停在了摊子前。 这是个画摊,不过云摇正对面挂着的,却是个凶神恶煞还满脑袋犄角、浑身冒黑烟的妖不妖鬼不鬼的怪东西。 这种画工,竟然还没被砸了摊子? 云摇正站在那幅画前嘴角抽抽,就听摊主热切地起身:“这位小姐,可是要买这副镇宅图?这东西可管用了,斩妖除魔,赈灾辟邪!” 云摇恍然:“镇宅的啊,这画的是,钟馗?” “哎诶,钟馗大人哪里管我们乾元界的事,在这仙域地头上,论斩妖除魔,还得是鼎鼎有名的那位乾门小师叔祖啊!” 云摇:“……” 云摇:“?” 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画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云摇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带颤:“这是,云…云摇?” “可不是?客人真有眼光!!” 云摇:“………………” 心底念了三遍“不能砸”,云摇捏着指骨从摊子前忍辱负重地转身。 摊主见状不死心:“哎?客人不喜欢乾门小师叔祖吗?没关系啊,这儿还有乾门七杰的画像呢!客人一道看看?” 云摇攥拳。 “……我渴了,到前面茶楼等你。” 说完,没等慕寒渊,云摇掩面而去。 “哎,客人——客人?” 摊主茫然看着红衣少女迅速隐没在夜色与人群间的背影,正遗憾错失了位贵客时,就瞥见那位着华袍莲冠的青年还站在摊前,并未随之离开。 摊主升起点希望:“这位客人,您看上哪一件了?” 慕寒渊袍袖轻抬,翻覆的掌心间,已躺了一枚流光溢彩的上等灵珠:“云摇的画像,我都要了。” “!哎呦好好好!没问题!我全包给您!” 摊主一边合不拢嘴地弯腰去画篓里抱那些画,一边心底腹诽这是哪家仙门出来的大少爷,竟用这么贵重的灵珠买这么几张破画。 等摊主喜滋滋地将那枚灵珠接入双手中,擦了擦,然后小心又隐蔽地往怀里藏,他忽见摊子前走出去几步的青年又停下了。 似谪仙的面庞微微侧过些许,夜色将他眉眼覆落几分黛色。 摊主以为他要反悔,警觉又小心地将怀里的灵珠握得紧了些:“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乾门七杰其他六人的画,你这儿也有?” “是,是啊,”摊主殷切问,“客人还需要吗?我都能拿给您!” “其中,可有五师兄,慕九天的画像?” 摊主一愣,刚要弯下的腰直回来。 他犹豫了下,低声:“这个,当真没有。” “也没有啊。” 同天启阁中一样。 摊主并未注意那个“也”字,只是赔着笑道:“听说这位仙人几百年前在两界山遭了魔域偷袭,又遇大雪曝寒,野兽分食,死无全尸,甚是凄凉……大家觉着不吉利,再加上也没见画像传世,自然就没有画的了?” “如此,”慕寒渊颔首,“谢过了。” “哎,贵客客气,您慢走——有机会再来啊!” “……” 慕寒渊抱着那几卷陋制的画纸,像是半点不察身侧那些或惊艳或驻留的目光。 他已不再是当年随云摇入朱雀城的孱弱少年。 如今,只要他想,哪怕他从这些人面前再走过数千遍,也能叫他们没有丝毫察觉。 只是懒得罢了。 世人如何想,他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因此今天师尊问起,他说了,又不曾说尽。 那三百年里,他一次次踏入天启阁,想象她曾日日夜夜独身在此。 那时慕寒渊还有一个念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乾门七杰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唯有一人的画像不在那里。 睹物当思人。 那唯一不在的那个人呢? 是来不及,还是,他死之后,连他的画像,你都不忍多看一眼? “……师尊。” 慕寒渊驻身,停在了茶楼外的树下。 他仰颈,望着树梢间,露出的二楼那个倚栏懒坐的红裙少女的侧影。 楼里灯火盈盈,和着月光落了她满身。 她独在红尘里,便叫他所厌漠的人间亦可爱可亲。 罢了,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在就好。 “……” 尽管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慕寒渊的眉眼还是温垂下来,眼尾点金小痣轻熠。 他一步踏出,气机将动。 忽地,耳边一声森戾低笑。 “当真不重要么?”魔音如蛊,似天涯似咫尺,“纵使,她所想救、所想见、所想留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 慕寒渊身影骤止。 一两息后,他垂眸,望着自己心口透出的诡异微熠的星点,霜色覆过他清寒眉眼。 “……你果然还是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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