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到了茶楼前,一阶一阶走上楼。 “她是去赴死的,两界山的那道断天渊太深了,要用多少人的命去填,怎么填也填不满……我不想她去。” “我一直以为三师姐不喜欢我,她沉默寡言,从来不怎么与我说话,那夜是她与我说的最多的一夜,我听了她好多好多的故事……我宁可我从未听过,宁可她就永远不与我说话。” 可她还是说了。 云摇泣泪阻止不成,连夜来了梵天寺,折山下桃枝叩山门,连穿梵天寺罗汉金阵十二天门,只为绑红尘佛子回山,与师姐成亲。 她那时候还小,想法也幼稚,她以为只要将红尘绑了回去,师姐就不会走了。 可师姐还是会走,红尘也带不回去。 那日妖僧眉目慈悲,佛面含笑,吉祥痣猩红如血,却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 他说百年之期未至,他死也要死在梵天寺。 云摇到底是乾门的云摇,是那时七杰中最小的小师妹,那里是梵天古寺,她做不出逼人赴死的恶事。 而等云摇再回到山门时,修心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两界山。 “你知道的,她终究还是,”湿潮浸透了慕寒渊的衣衫,他听见她涩声笑着,“一去未回。” “……” 随云摇最后一句字音落地,慕寒渊背着她走进了茶楼内。 无论什么人死去了多少年,世间都是一样地烟火热闹。只要踏入红尘里,便有纷繁的人声扑面,冲去了两身袍袂尽染的夜色寒凉。 这地一楼是饮茶之地,二楼往上便是宿处。此时一楼大堂中,讲评书的散了场,剩下的客人已经不多,慕寒渊经过几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果皮狼藉的木桌,来到了柜前。 “哎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 掌柜的灿烂笑容,在望见慕寒渊那张清冷不凡的谪仙面时,忽地顿了下。 “这位仙师,可是姓慕?”掌柜小心翼翼地绕出柜门,问道。 凡间对修者的称呼千奇百怪,慕寒渊不少下山带弟子们历练,自然也见识多了,不以为怪。 只是…… “唔,你都这么有名了?”他背后冒出个蹭得毛茸茸的脑袋,青丝散乱,不成模样,红裙女子却好像在醉意里分毫不觉,“他一个路过的都知道你……不错不错,有为师当年名扬天下的风范。” 云摇抬手拍着慕寒渊的肩。 大有赞许之意,却显然忘了自己当初扬天下的都是些什么“美名”。 在掌柜震惊的眼神下,慕寒渊有些无奈地单手按住了肩上那只不安分的手。 “抱歉,稍等我片刻。” 对掌柜的略微颔首,慕寒渊转身,将云摇带去了一楼大堂的角落。 这里灯火昏昧,落着一张没有客人用过的木桌,长凳和长凳后的墙面都被他以一道术法擦拭过,然后慕寒渊才将身后的红裙女子放了下来。 由她倚靠到不染片尘的墙角里去。 “师尊,先饮盏茶,等你酒醒些了,我再带你到楼上休息。” 云摇单手托腮,眼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慕寒渊这才转身回到柜前。 掌柜的犹在观察两人,这会儿对上他视线,连忙又避开:“仙师莫误会,我不是认识两位,是方才有位出家人进来,上楼前说是会有一位生得谪仙似的客人晚些来,姓慕,是他的同伴,房钱也……也一并……” 两枚价值不菲的灵珠,被修竹似的指骨抵在钱柜上。 慕寒渊温声道:“两间客房。” “哎!哎好,这就为您二位安排最好的客房——”掌柜的连声笑着应。 “两间,”慕寒渊一顿,“那位僧人一间外,再开一间便可。” “……啊?” 掌柜的迟疑望向大堂角落。 正对上了那边,靠在桌旁的少女托着腮,但目光如炬,眼都不眨地死死盯着他面前这位谪仙人物的背影。 掌柜的好像懂了什么。 “两位一道……” 念头还未出口,掌柜的面前就被一道修长身影拦尽了视线。 慕寒渊垂眸,神色清冷,语气温和而淡然:“我师尊饮了些酒,有些醉了,我今夜须在房内照顾。” “师……尊?” 掌柜的又不明白了。 可惜面前这位谪仙似乎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答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便转回,径直朝着角落去了。 慕寒渊一直走到云摇的身前,停了下来。 他屈膝,在她眼前折膝,蹲下身。 指背在茶盏上探过,慕寒渊微微蹙眉:“不喝点茶么?” “……” 云摇不说话,仍是死死盯着他,目光微妙。 “怎么了。”慕寒渊终于抬眸,问道。 云摇停了许久,终于缓飘着声,醉意氤氲了她原本清澈的眼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做了什么。” 慕寒渊垂下颈,正抬手为她拭去短靴上沾过的污泥。 云摇脸颊微微泛红,心虚地挪开眸子:“就是,你能想到的,很不好的事。” “……?” 慕寒渊擦过她靴尖的指骨停住,他就势仰眸望她。 云摇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了脸。 虽然四目只是对上了一瞬,但慕寒渊还是清明了什么,他略微怔然,垂低了手。 细长的睫垂遮下来,密匝地覆过他眼底情绪。 银丝莲花冠隐在昏暧里,明昧难辨。 终于还是云摇先等不及,她有些屏息,涩声轻问:“如果我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呢。” 慕寒渊正要开口。 就听红衣女子借着醉意,低低又怨念地问了句:“你会为了这件事,就要,杀了我吗?” “——?” 慕寒渊凛然皱眉。
第38章 重泉若有双鱼寄(四) 云摇没能立刻听到慕寒渊的答案。 在她借醉意说完后,便屏息等着慕寒渊的回答。只是云摇正见他皱眉,倾身过来,刚要说些什么时—— 从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惊怒的佛号。 佛号声势惊人,回音里更荡起佛门钟磬洪响,灌过整座楼中,势若裂天,震得人心魂俱颤。 慕寒渊与云摇本能对视,面色同是一变。 “佛子。” “不好,秃驴出事了!” 与两人话音同时而起,楼内失控的佛法信力已溃散难抑,可怖的灵压冲撞得整栋楼都摇晃不已。等楼内客人回了神,免不了的惊慌逃窜,尖声哭叫回荡从楼内一直荡到夜市里。 红尘佛子如今已是佛家见道境的佛修,若以乾元界的普通修为界定,那便是与慕寒渊相仿的合道境。 他若佛法信力出了岔,灵压溃散难收,怕是要整座城来填都不够。 这酒不醒也得醒了。 云摇抬手拔了发顶木簪,垂落的一瞬,细腻光华已从她指间流泻而下。 质地温润的木剑剑尖斜斜指地,红裙已翩然而起—— “你救人,我上楼。” “师尊小心。” 艳红与雪白两道身影交织,然后错身而过,各向一侧。 云摇飞身上楼。 慕寒渊则席地凌空而坐,抬手横抚,从他指骨下流光间显现出修长虚影,玉白长琴凭空自起,琴尾垂下的流苏如水迤逦,月色般涤人心清。 修长指骨抵上琴弦,轻拨缓挑,渊懿雅润的琴声从他指间流淌而出。 一两息里,便压下了楼内溃然作乱的灵力啸鸣。 只是二楼某个房间里,向外散布的失控的灵力威压依然源源不断。 慕寒渊一边抚琴,一边在匆忙间抬眸瞥去,虚空之中,凡人看不到的可怖灵压正在互相倾轧。与他弦音琴力相抗的,自然便是了无不知何故失控的佛法信力。 可那里面,除了佛法金光之外…… 慕寒渊眉峰微褶,望着楼内无形海潮似的灵压波纹里,那一丝丝犹如蚀骨之毒的、狰狞纠缠的墨色丝纹,他眸如渊海,清冷神色微微沉凝下来。 “……鬼身佛。” 话声起时,他食指指骨兀地一拨,半道凌厉弦音便破空而去,直奔一个在慌乱人群间哭闹的孩童门面—— “咔。” 银色雪华般的弦音骤停在孩童鼻尖前。 如在虚空中撞上了无形无色的光屏。 几息后,一道诡异妖邪至极的墨色丝纹,被凝在那道银华间,徐徐显影,然后轰然碎去。 孩童惊讶得忘了哭,挂着眼泪,呆呆凝视着鼻尖前飘落的黑色粉末。 与此同时—— 随着楼中弦音疾发,一息便有十道凌空而去,茶楼里外无数人身周发生的尽是相同的境况。 数不尽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 如暗夜里,下起一场肮脏的墨雪。 从城中不同方向,疾身赶过来的修者们,震撼地停在那场雪里。 与只觉得面前光景奇幻陆离的凡人们不同,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面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惊骇愕然之意。 因为他们察觉得到,那些弦音在击碎不知何物的墨色丝纹之后,并非就此散去,而是同那些墨色丝纹一样化作无数散碎的、透明的光点。 只是每一个透明的光点都去包裹住了碎下的黑色“雪粒”。 确保没有一丝可以再去作恶。 而面前是一场盛大的夜雪,像要覆没整座城池,席天卷地扑簌落下。 这要多么巍峨磅礴的灵府灵海、又要如何可怖的操纵,才能达到面前这场足以让所有修者叹为观止的掌控? 修者们的目光四散望去。 不过一息,就已经有人看到楼中满地凌乱狼藉的桌椅间,那道月华覆身似的清冷隽永的侧影。 疾迅迫人的弦音已经散去了,此刻楼内琴声温润如水,摇摇欲坠的楼体在他的琴音悬绕下慢慢归稳,溃散的灵力威压被流水般卸去,同时琴声牵引着那一席席墨色的雪,在他身周四处凝聚。 “寒渊尊!原来是寒渊尊在救人!” 不知谁第一声惊呼出口。 于是追随之声铺天盖地,不止修者,那些无法修行的凡人似乎比他们还要激动——若声音所化浪潮能有实质,大概足够落成一片海洋将他淹没其中。 慕寒渊近两百年来游历世间,所救之人无数。 这样的场景他早经历过千万遍,也该如从前千遍万遍所做的一样。 只是此刻琴音未止,而他神色依然有些沉凝,那双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二楼的方向,担忧如阴云,密布在他本该清冷无尘的眼底。 “师尊。” —— 二楼。 云摇难得有点麻爪地提着剑,一边闭着眼,与那些凌空扑来的狰狞鬼面扛斗,一边分了道神识落向房中的妖僧了无。 说“房中”其实不太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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