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点头道:“听说此人本是一名秀才,屡试不第,便隐入山林,拜师修仙了。出师后,专一在江湖上打听消息,他易容术绝妙,故有这么个绰号。”说着眼睛一亮,道:“莫非他就在这里?” 桑重道:“嗯,我与他有些交情,日前收到他的信,他说他在这里教书,邀我过来看看。正好,我们可以托他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 鉴真晒过经书的大坡下有一座草堂,门开着,十几个穿粗布衣衫的孩子涌出来,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光景,夹着书匣,背着书笈,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好一幅儿童散学图。 阿绣笑道:“这落第的秀才教出来的学生,能考中么?” 桑重忍住笑,屈指敲了下她的脑袋,道:“休要胡说,吴兄当年只是时运不济,学问还是好的。” 千面书生吴敦正坐在院子里,整理学生临的字帖。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脸瘦且长,眼睛不大,间距有点宽,嘴唇很厚,颌下蓄着一缕黑亮的长须。 在他众多面孔中,这是桑重最熟悉的一张。 桑重敲了敲门,与他见礼。想是事先通过书信,吴敦看见他,并无意外之色,笑吟吟地寒暄一番,进屋坐下。 “桑长老,上回你托我打听的指路金蟾是对山真人的灵宠,因其背上有一点朱红,与众不同,对山真人取名为丹珠。五百多年前,对山真人带着丹珠飞升去了天界,敢问你是怎么见到丹珠的?” 这话像一只鱼钩,猝不及防地甩过来,勾住了阿绣的心,腾地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没想到桑重会对钟晚晴的指路金蟾起疑,更没想到这只指路金蟾的来历能被打听出来。 桑重一个月前将金蟾的画像寄给吴敦,让他打听其来历。三日前吴敦回信给他,说打听到了,须见面详谈。 桑重料到这只指路金蟾大有来头,却没想到来头这么大,也十分惊讶。 对山真人已经飞升,他的灵宠怎么会在钟晚晴手中?钟晚晴还说是她兄长送给她的。 莫非她兄长来自天界?桑重脑子里轰的一声,心神俱震,转眸看向阿绣。 阿绣也看着他,眼中的惊骇已被迷茫取代,似乎不明畩澕獨傢白这金蟾的来历意味着什么。 桑重只看了她片刻,便转过脸,对吴敦道:“日前有人送我一个水精缸,据说是个古董,我用六合天局查看,别的没看到,只看到这只金蟾。” 吴敦笑道:“原来如此,那水精缸想必是对山真人用来养丹珠的。” 桑重点点头,道:“吴兄,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我有一位朋友,他亲妹子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隐芝大洞经》里,还请你打听经书的下落。”说着拿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道:“这些少东西,权为奔走之资,若有消息,另当重报。” 吴敦也没推辞,收起锦囊,留他们吃饭。 阿绣满心不安,食不知味。吃过饭,桑重与她乘鹤车离开崖州。 “丹珠为何会在钟晚晴手中,你知道否?” 阿绣摇头,道:“那只指路金蟾是她从堕和罗带来的,碰巧与丹珠长得像罢了。” 桑重深深看她一眼,道:“是了,背上一点朱红的指路金蟾,虽然中土没有第二只,堕和罗有也不稀奇。但吴敦能打听到的消息,铜雀堂或许也能打听到,他们会怎么想呢?” 阿绣知道答案,却不敢说。 桑重道:“他们会以为钟晚晴与谪仙有关,毕竟只有谪仙能拿出天界的东西。先是天璇钟,后是莲鹤方壶,铜雀堂似乎对天神之力很感兴趣。” 阿绣脸色发白,紧紧地攥着汗巾,道:“我们得提醒月使一声。” 等到半夜,钟晚晴才回春晖楼,看见他们,便得意道:“我有经书的消息了。” 阿绣道:“什么消息?” 钟晚晴道:“澹云阁有一卷经书,明晚我便去拿。” 这轻轻松松的语气,仿佛澹云阁是个来去自如的酒楼。 桑重道:“钟姑娘,澹云阁机关重重,比天泉山庄危险得多,你莫要托大。” 钟晚晴向他抛了个媚眼,手指绕着一缕青丝,娇滴滴道:“长老既然如此担心我,不如跟我一道去罢。” 阿绣沉下脸,未及言语,便听桑重道:“贫道这点微末道行,去了只怕拖累姑娘,就不去了罢。” 钟晚晴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其实我也没打算带你,我找到一个帮手,比你厉害多了。” 阿绣好奇道:“是谁?” 钟晚晴道:“就是送我面具的那个大财主,他说他家世代研习消息机关之学,且大财主么,手上法宝多的是,带他去,岂不省事?” 阿绣蹙起眉头,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如何能信任?澹云阁那样危险,万一他要害你,岂非易如反掌?” 钟晚晴又尖又翘的眼尾乜了她一下,道:“我又不是你,纸糊的灯笼,风吹吹便坏了。” 阿绣冷哼一声,毕竟还是不放心,跟着她进屋,关上门道:“你还是带教主去罢,他不比那什么财主可靠么?” 钟晚晴向榻上一歪,曲起两条腿,拿出太平车按摩脸颊,闭着眼道:“太危险了,万一连累他,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绣一怔,在她身边坐下,满眼兴味道:“你也有心疼男人的时候?” 钟晚晴嗤笑一声,道:“谁心疼他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事。” 阿绣抿了抿唇,垂眸道:“这本来也不是桑郎的事。” 把这两个男人牵扯进来,钟晚晴和阿绣心里各有各的负疚。利用这种事,开始总是纯粹简单的,往后衍生出种种情愫,便越来越复杂。 沉默了半晌,阿绣说起金蟾的事,钟晚晴也有些惊讶,道:“怎么五百多年前的一只金蟾,他们还能查出来历?” 阿绣道:“所以我说,他们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他们,千万小心!” 钟晚晴点点头,阿绣去隔壁睡了。 梦里少女一身红衣,明艳如火,阿绣跟着她在云海里乱转,像两只没头苍蝇。 少女抱怨道:“阿绣,你怎么也迷路了呀?” 阿绣理直气壮道:“天界这么大,奴哪能每处都熟悉呢?小姐你自家不认路,还走这么远!” 少女梗着脖子道:“我追着那只金凤凰,没留意呀,你也不提醒我!” 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埋怨,走得精疲力尽,还是不知道身处何方,家在何处。 夜幕如轻纱般落下,放眼望去,一点光亮都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 阿绣打了个寒颤,惨兮兮道:“小姐,我们会不会永远走不出去了?” 少女也有些胆怯,底气不足道:“怎么会呢?先歇一歇,让我想想法子。” 二女并肩抱膝,坐在云头上,平时听的,看的惊悚奇谈这会儿都冒出脑海,越想越害怕。 视野中,忽然亮起一点银光,流星般划过夜空,落在她们面前,化作一名白衣翩翩的少年。 两张花朵般娇嫩的脸被他照亮。 “阿兄!”少女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他,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辛长风道:“血脉相连,我自然能找到你。你们怎么走这么远?母亲都急坏了。” 阿绣这时才觉得失职,惭愧地低下头。 少女道:“是我不听阿绣的劝,追着金凤凰,不知不觉就走远啦。” 辛长风也没有追究,从袖中拿出一只匣子,道:“这只指路金蟾,是我与对山仙君论剑赢来的,你随身带着,便不会再迷路了。” 少女眼中光芒更甚,道:“你赢了对山仙君?” 辛长风平静地点头,似乎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少女却欢喜极了,神采飞扬道:“阿兄如此年轻便赢了对山仙君,将来一定能成为天界第一高手。阿绣,你说是不是?” 阿绣对上她的目光,笑着点头,忽然脚下一空,飒然惊醒。
第四十九章 万花深处见君颜 少女盈盈的笑脸还残留在眼前,像未经风雨,不染纤尘的粉荷,天真娇娜,与如今的钟晚晴判若两人。 她再也回不去了,纵然辛长风伤愈,那些可怕的事,谁也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阿绣作为一个旁观者,心中的惆怅,感伤,有时竟比当局者更多。 屋里并未点灯,桑重在榻上打坐,听见帐子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睡不着?” “嗯。” “今夜月色不错,出去走走罢。” 阿绣穿上衣服,桑重替她罩上斗篷,手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天高云淡,明月别枝,日里争奇斗艳的菊花在溶溶月色中显得沉静。 凉风阵阵,桑重折下一朵郁金色的菊花,插在阿绣鬓边,俯身细嗅,贴着她的耳朵道:“我知道你和钟姑娘的交情非比寻常,她若出了事,你也不会好过。所以就算她与谪仙有关,我也绝无加害之意。” 阿绣卷睫轻颤,转过脸来注视着他,道:“奴相信你。” 这话等于承认钟晚晴与谪仙有关,那谪仙是霍砂么?桑重觉得不像,也没有问阿绣,目下她不会再多说了。 事关天界,他对她的守口如瓶多了几分理解,眼波变得更加温柔,亲了亲她的唇,语气半是怜惜,半是玩笑道:“女人心事太多容易老,你要小心。” 阿绣担忧起来,摸了摸脸,道:“奴老了,你会变心么?” 桑重道:“这可说不定。” 阿绣不过是想听他说句情话,他偏不肯,恨恨地看他一眼,咬了下唇,道:“月使说了,你若敢变心,便将你关在掬月教,任奴摆布。” 桑重轻笑一声,道:“那要看你们有无这个本事了。” 日暮时分,钟晚晴又来到红尘岛,点酥馆门外的桃树下立着一人,灼灼桃花与如雪衣衫相映,花更艳,人更素。 他负手背对着她,一把摺扇捏在手中,白玉扇柄,系着一抹朱红色的珊瑚坠。持扇的手比扇柄更白。 天边晚霞如织锦,海波潋滟,翻滚不息,成群的鸥鸟低飞,也被染成瑰丽的颜色。 如此良辰美景,钟晚晴眼中流露出可惜之色,暗自叹了口气,放轻脚步走上前,道:“好雨知时节。” 温行云道:“走路会湿鞋。” 钟晚晴又道:“唯有牡丹真国色。” 温行云唇角微扬,道:“毕竟不如钟姑娘。” 这是钟晚晴定下的暗号,免得有人冒充对方。她和霍砂也定过暗号,毕竟不如钟姑娘,霍砂嫌这话太谄媚,怎么都不肯说。 温行云却说得自然极了,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夸赞。 钟晚晴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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