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满脸怨愤,张开红口白牙,狠狠地咬住一只馄饨,连皮带肉整个吞入腹中。 发现真相的桑重会作何反应?他那样骄傲的人,岂能容忍别人欺骗他的感情? 阿绣越想越心慌,胃口全无,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起身离开馄饨摊。 却见一个两鬓花白,长须飘飘的道人,也摆了个算命摊儿,一名身穿桃红短袄的女子正坐在椅上,让他相面。 阿绣走过去,细看那女子,生得倒是标致,但依照桑重所教,分明是大祸临头的面相。那道人却满口吉利话,哄得女子眉欢眼笑。 道人又道:“小娘子写个字罢。” 女子便援笔,在纸上写了个朱字。 道人道:“小娘子贵姓?” 女子道:“免贵姓王。” “可曾婚配?” 女子点了点头,道人堆笑道:“恭喜小娘子,贺喜小娘子,王加朱正是珍珠的珠,小娘子不日便有怀珠之喜,且定是个冰雪聪明的麟儿。将来母凭子贵,风光无限啊!” 王娘子喜不自胜,拿出一锭银子酬谢,告辞去了。 阿绣悄悄地跟着她,走到一座宅院门首,见她进去了,便隐匿身形,坐在屋脊上守着。 朱,大红色,结合写字之人的面相,本该是血光之灾的意思,且就在今晚。 这是阿绣的判断,但她毕竟是个初学者,缺乏经验,信心不足,不确定这番判断是否正确,便想等一个答案。 漏下三鼓,王娘子一家人都睡了,只剩檐下两盏羊角灯孤零零地亮着。又等了半个时辰,四周愈发安静,阿绣双手托着脑袋,有些犯困。 一阵疾风骤起,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乌云遮住了月光,风里带着腥气。 阿绣精神一振,睁大眼,昏暗中隐约看见一个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的女子被风摄在半空,往西南方向去了。 是王娘子!阿绣旋即化风追了过去。 聊城县西南边有一片湖,叫作赤心湖,湖里有个千年蚌精,贪淫好色,常在山东地界走动,看着美貌女子,便尾随至家,记下地址,夜里来偷人。 这孽蚌前不久在潍阳县偷了个女子,带回来玩了几日,又看上了王娘子。 他给昏迷的王娘子喂了避水丹,喜孜孜地夹着她进了湖底的洞府,正欲享用,身后响起一把女声,冷冰冰的,却很悦耳,道:“孽障,放开她!” 蚌精转身,只见一个比王氏标致百倍的美人,拿着根碧绿莹亮的鞭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不由两眼放光,淫笑着作揖道:“不知仙子光降寒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阿绣冷笑着一挥鞭,霎时间满室鞭影,碧光闪烁,水声激荡。蚌精拿出一根纯银打造的狼牙棒,只挡了一下,四百五斤重的狼牙棒便断成了两截。 原来阿绣手中这根鞭子叫作碧落,乃是天界的法宝,威力非凡。 蚌精大惊失色,左闪右躲,背上还是着了一下,登时倒在地上,痛得浑身痉挛。 阿绣走上去使劲地踢他,踹他,将满腔郁气,烦躁,不安,都发泄在这该死的蚌精身上。 “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狗杀才,只会欺负女人!我今日非叫你知道女人的厉害不可,臭男人,不就是多长了个把儿,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姑奶奶想伺候你!” 蚌精被打得奄奄一息,显出原形,黑绿色的壳碎成了粉末。 阿绣在软乎乎的蚌肉上又踹了几脚,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才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
第五十一章 再见情敌戏难演 霍砂头戴唐巾,穿着一件玄色绉纱长衫,双臂环胸,倚门看着她,眼神带着一点戏谑。 阿绣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霍砂道:“教我扎纸鸢的师父有个外甥女,日前被妖怪抓走了,一家人急得要命,我看不过去,循着妖气找到这里,你呢?怎么没和桑重在一起?” 阿绣扭头看着王娘子,道:“他有事回清都山了,我见这妇人被妖怪掳走,便来救她。你要救的人想必在里面,我们一起找找罢。” 待要站起身,左脚踝一阵钻心的疼,阿绣哎哟一声,又坐回去。 霍砂道:“你怎么了?” 阿绣拧着眉头,挽起裤脚看了看,道:“却才太用力,脚好像扭了。” “你也忒不济事。”霍砂走到她面前,一撩衣摆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踝摸了摸,道:“不严重,我帮你接上就好了。” 阿绣忙道:“且慢!你帮别人接过么?” 霍砂道:“怎么没有?以前我常帮同门接骨呢,有一回执行任务,被目标打得手腕脱臼,我还是自己接上的。你看,现在一点毛病没有!” 他说着扭了几下右手腕子,阿绣打消了顾虑,道:“那你接罢!” 桑重毕竟不放心阿绣,回到清都山,事情处理完毕,一刻也不耽搁,便赶回聊城。 天交四鼓,街上打鬼净净,人都在睡梦中,阿绣却不在客店里。她身上有桑重留下的符咒,还能感应到,在西南方向的赤心湖底。 这么晚了,她去湖底做甚?莫不是被妖怪抓走了?桑重心下忐忑,急忙来到赤心湖底,便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女人的惨叫声都是差不多的,他却肯定是阿绣。 难道自己来迟了?桑重心提到嗓子眼,身子都有些发软,几乎是凭着本能,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声音来处——一座开着门的洞府。 洞府里,阿绣翘着一只脚,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眉头拧成一团。霍砂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脚。 旁边还有一滩肉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一只碎了壳的大蚌。 桑重见此情形,愣住了。 阿绣和霍砂看见他,还有他手中的长剑,也愣住了。 阿绣暗道不好,换做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被他撞见自己和霍砂在一处,他定以为自己和霍砂有什么苟且呢。 这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霍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桑重面前握着阿绣的脚,便松开手,再一想,不对,自己的身份是阿绣的丈夫,何须在桑重这个奸夫面前避嫌? 于是他又握住了阿绣的脚,挑衅地看着桑重,唇角上翘,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道:“桑道长,你莫要误会,阿绣扭了脚,我刚给她接骨。” 阿绣见他演上了,心中好气又好笑,面上冷冷道:“奴没事了,你放手罢。” 霍砂这才又放开她的脚,站起身。 桑重收了剑,寒着脸走过来,将霍砂挤到一边,蹲下身摸了摸阿绣的脚,道:“还疼不疼?” 阿绣摇头道:“不疼了,先前奴在街上遇见这名妇人,算出她今晚有血光之灾,便守在她家。好色的孽蚌施法掳走了她,奴便追到了这里,恰好教主在帮潍阳县的百姓找一名失踪的女子,也追到了这里,我们便遇上了。” 桑重看了看旁边昏迷的王娘子,似乎相信了这番过于巧合的说辞,略带责备道:“你这个样子,还想着救人,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霍砂因着上回在桑重面前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这回很想弥补,便道:“桑道长,阿绣怀着身孕,你怎么能撇下她回清都山?她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桑重斜眼看着他,道:“霍教主,你若真心在意阿绣,又怎么会半年不见她?” 霍砂无言以对,阿绣唯恐他又露出什么破绽,对他道:“你不是要救人么?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霍砂拿出一块老鸦缎子面巾,蒙住大半张脸,正要走,又想起来道:“小淫妇,奸夫来了,便嫌我碍眼了!” 这话是不错的,但他说话的节奏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阿绣尴尬得脚趾快把鞋抠破了,他自己还挺满意,配上一声冷笑,进去救人了。 桑重看着他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阿绣忐忑道:“奴和他真是碰巧遇上的。” 桑重点点头,道:“我相信。” 他是真的相信,尽管这种巧合让人难以相信,但他知道,霍砂心思简单,不是那种和女人偷偷摸摸,幽期密约的男人。 心思太重的人很难在霍砂这个年纪,练就绝顶武功。 但心思简单的绝顶高手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容易被人利用。桑重敢断定霍砂是钟晚晴和阿绣手中的刀。 阿绣道:“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桑重道:“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自然要早点回来。” 阿绣低头笑了,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凝固,轻声道:“若没有这个孩子,你还会在意奴么?” 桑重轻抚着她的背,道:“莫要胡思乱想,有没有孩子,我都很在意你。” 明知这只是不甚可靠的情话,阿绣还是受到鼓舞,抬头看着他,那双乌眸中的柔情又像是覆盖在陷阱上的锦绣绒毯,进一步,便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桑重感觉她有话要说,等了半晌,不见她开口。 霍砂带着几名女子走出来,见这两口子四目相对,情意绵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咳了一声,霍砂冷冷道:“这些都是被孽蚌掳来的良家女子,我送她们回家,小茹的伤势甚危笃,你们休要懈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舟,吹口气变大,载了那些女子走了。 被他这一打断,阿绣清醒了几分,目光一转,落在昏迷的王娘子身上,道:“我们也送她回去罢,天亮了,她家人知道她被掳走,就不好了。” 桑重眸光微黯,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点了点头。 阿绣从蚌肉里取出一颗牙白的珍珠,约有猴脑大,光照一室,品相上佳。 “原来王娘子写的朱字,是预示血光之灾来自蚌精的意思。那个给她算命的道士还说是怀珠之喜,真是南辕北辙,满口胡沁。明日奴非去砸了他的摊子不可!” 桑重淡淡道:“俗世真正有道行的术士本就是极少数,碰上了是机缘,碰不上是寻常。他说好话哄人开心,也是谋生之道,并不曾害人,何必为难他?” 阿绣笑道:“既然桑郎替他求情,奴便放他一马。”
第五十二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送王娘子回家,第二日,桑重和阿绣吃过早饭,照旧去街上摆摊儿。 板凳还没坐热,一名官差走过来,抱拳道:“素闻道长神机妙算,铁口直断,我家小衙内有一事求教,还请道长到府上一叙。” 桑重便将摊子交给旁边卖炊饼的陈婆看着,带着阿绣去了县衙。 县太爷姓秦,进士出身,今年三十有五,膝下只有一子,自然百般呵护,千般疼爱。这位小衙内倒也没被宠坏,知书达理,待人宽厚,衙门上下都喜欢他。 官差领着桑重和阿绣走到县衙东院,一名锦衣少年从屋里走出来,官差道:“道长,这就是小衙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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