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加深,火焰的温度越加清晰,热浪扑面而来,将他飘起的衣角燎出斑斑孔洞。 江辞站在火海中,举目四望,只见火舌冲天,楼阁坍塌,昔日雅致宁静的庭院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焰影重重,将他的面孔映得明明灭灭。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血水模糊的双手,年幼稚嫩,伤痕累累,腕口的位置还扣着一条串了只小银鱼的红绳。 那是母亲还在时送给他的唯一礼物。 又是这场梦魇,江辞想,可再痛楚深刻的记忆,也不过是十岁时的一场经历。 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没有可以再为之悸动的心了。 不想挣扎,不想辩驳,更不想浸入当时浓郁沉痛的情绪中,任由自己被丧失理性的困兽吞噬。 下一刻,一股巨力骤然袭来,狠狠掐住他的咽喉,尖锐的指甲刺破了他的皮肉,留下一串串圆润的血珠。 那道刺耳的声音也随之靠近,咬牙切齿般的在耳边响起,似乎对他恨之入骨: “江辞,江辞——” “你这个灾星,孽种,你怎么,你怎么还不去死——”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沦落至此?我真后悔,我好后悔,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我就该亲手掐死你!” 窒息感传来的瞬间,江辞呼吸微滞,下意识摸向腰间。 只有当冰冷坚韧的剑柄切切实实握在手中时,他悬于游丝上的性命才真正属于自己。 手指握空,江辞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某个事实。 ——身为一个剑修,他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自己手中的剑。 终究还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刀刃落下,切肉削骨,而无法有半分反抗。 他垂下眼帘,不再动作。 “哈哈哈哈,”面前的人笑了起来,嗓音愉悦,形容癫狂,可笑着笑着,泪水又一滴滴漫过眼眶,哀戚痛苦: “跟我离开这里,去找你父亲好不好?好孩子,好阿辞,你那么乖,他平时最喜欢你了,你才是他嫡亲的长子,是梧陵江氏唯一的继承人,优秀又努力,那个女人生的贱种怎么配跟你比?” “你父亲只是一时昏了头,他还是记挂我们母子的……” 江辞睁开了眼睛,瞳仁漆黑,无声的望向面前的女人。 女人披散着一头蓬乱的乌发,衣衫破损,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不少地方被火焰灼伤,却依旧能看出肤色雪白,细眉丹唇,宛如晨雾枝头清潋潋的山茶花,是副格外貌美的长相。 她涂了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入江辞的脖颈,却怜爱万分的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江辞的脸颊,柔声细语道: “阿辞,乖阿辞,再用心一点刻苦一点好不好?你父亲喜欢有天赋的孩子,你再优秀一点,他就会多喜欢你一点,也就会时常来看我们母子了,你也想要爹爹的陪伴不是吗……” “不,”江辞抬起头,凝望着她秀美清丽的脸庞,慢慢开口道:“一点也不想。” “母亲,你已经死了,而我这个你口中的灾星还活着。” “即使所有人都像曾经的你一样讨厌我,即使我已经丧失了我拥有过的一切,即使确实如你所说,孤寂百年,潦倒半生,穷途末路,凶相迭生。” “可我还活着,你的卜盘出了错。” “我不信命理,也不会像你一样走上绝路。” 少年郎身量尚未长成,白皙的面庞犹显稚嫩,一双点漆似的瞳孔透过凌乱的碎发,静静地望向他口中的母亲。 火光吞噬了女人眼底的疯癫与憎恶,用橙红色的焰影描画出柔美的轮廓,她微微笑了一下:“阿辞……你在说什么啊?” “别再到我梦境里来了,”江辞抬起手,慢慢掰开女人掐紧他脖颈的手指:“这些年来,我从未想念过你。” 冲天的火焰宛若开裂的画卷,随着他这句话落下,从天幕上的一角开始崩散,楼阁,古树,莲池,连同眼前的美貌女人一起,化作尘土,重新归入一望无际的黑暗中。 床榻上的江辞睁开了眼睛。 没了缎带的覆盖,他那双眼瞳掩在碎发后,漆黑空洞,宛蒙一枚蒙了薄雾的黑玉,倒映出床帐顶部垂落的幔带。 掌心握着什么东西,温暖柔润,络带滑顺,像是一条结实有力的绳索,缠绕上他的指骨,拖着他一点点挣离记忆的泥沼。 是每个庚辰仙府的亲传弟子都会呈奉给师尊的命牌。 江辞的手指抚过玉牌上的字体纹路,燕回二字痕迹清晰。 燕回,他默念着这个名字,重新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噜声,伴随着一点点咂嘴的声响,蜃妖翻了个身,拽着一角毯子盖住圆滚滚的肚子。 墙角的炉火噼啪的燃烧,煨在火上的罐子中不知在炖煮什么,咕噜噜的响着。蒸腾的水汽熏暖了室内的空气,把一点点属于果子的清甜香气吹向这边。 平静而普通,逼仄却温暖,年幼的他在训练结束的深夜,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偏执督促中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有一方逃避所有事情的空间,在冷寂的雨天得以遮蔽风寒,静听雨声,已经足够令他向往。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漫山的竹林幽幽寂寂,蔓延如海。 江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年少时的某次历练。 幽密暗绿的林中深处,白衣少年靠倚在青苔斑斑的古树上,仰头凝望遮天盖地的厚厚树冠,阳光照不透湿润浓密的森林,只稀稀疏疏的透下几粒光斑。 同门师兄的声音从树下远远传来:“江师弟去哪了?荆师妹被毒蛇吓到了,需要服用一粒清心丹。” “不知道,他总是不合群,我说你也别天天围着他师弟师弟的叫,那可是咱们长老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宝贝疙瘩,傲气着呢,跟咱们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当人家是师弟,人家——” “嘘!小声点,背后说说就算了,万一被他听到了怎么办?”这声音顿了下,又压低嗓音,略带得意的解释: “说你傻你还真傻,江师弟是宗门骄子嘛,长老们什么东西不舍得给他,那么多宝贝他自己根本用不完,他性格孤僻,又没什么朋友,你只要象征性的对他好一点,那些他用不到的宝贝基本上都能要到手。” “真的假的?我眼馋长老送他的剑谱很久了,你可别骗我。” “爱信不信,不跟你说了,耽误这么久,荆师妹估计要生我气了,江师弟也是的,究竟跑到哪去了?” 密密的枝叶遮掩住那截垂落的白色衣摆,少年骨节匀称的手指抚过树枝上厚厚的藓衣,从藓衣下捏出一只浑身碧绿圆润的小甲虫。 甲虫花纹美丽,外壳光泽漂亮,像一块剔透莹润的绿水晶,视之便觉生机盎然,可当手指捏住它时,小东西只有可以忽之不计的微弱挣扎,徒劳无功。 它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孱弱至此,既不能像飞鸟翱翔天际,也不能像游鱼畅游水底。它注定只能囿于腐朽的树木残躯内,渐渐习惯黑暗,畏惧光线,沉默哑言。 况且羽翅退化,奋力飞也只能飞出短短几丈的距离,或许永远都越不过厚重湿润的树冠,见不到叶片之上蔚蓝浩瀚的天空。 少年将碧绿甲虫小心的带在身上,等出了森林再拿出来看,那只小东西畏手畏脚,很快就死去了。 时移世易,如今处境转变,当年的少年也成为了那只碧绿的甲虫,在命运的巨掌中闭塞了耳目。 发不出声音,寻不到方向。 甚至一点点的外力,都可能造成他的死亡。 “又下雨了。” 江辞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腕,清瘦的指骨搭在眉间,拨开过长的碎发,露出一双略显凌厉的眉眼。 那双闭合的眼睛睁开,灰蒙蒙一片,却漠然平淡,就像一把埋入泥土的寒剑,历经年年岁岁,再出现时依旧难消最初的锋芒。 他脸色苍白,难掩病态,漆黑的长发垂在身侧,看上去冰冷的不似活人。 侧头面向房门时,那双毫无焦距的瞳孔微微转动,像是一面磨砂玻璃,模糊的倒映出房门处的一道身影。 如果不是确定江辞是个瞎子,齐渊差点都以为这废人发现他了。 不可能的,齐渊扯唇笑了笑,江辞瞎了八年,这是庚辰仙府上下尽知的事实。 他今天来,就是仗着燕回不在,一个瞎子废人完全可以无视的状况,把那只蜃妖带走。 蜃妖头上的伴生花可是有大用的。 待到将来和姓燕的生米煮成熟饭……桀桀桀桀桀桀。 齐渊勾唇笑了起来,抽出腰间的匕首,无声无息的朝着床榻走去。 清竹峰平常没人愿意踏足,次次都来晃悠太扎眼了,他摸了摸下巴。 要是姓燕的能换个师尊就好了。 如果现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废物解决,姓燕的就能换个师尊,到时候自己在自家师尊面前美言几句,收了姓燕的做亲师妹…… 齐渊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目光转到江辞那张苍白的脸上,手中的匕首握紧了些。 真是对不住了,江师叔,下辈子注意点吧。 他举刀上前,在刀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病歪歪的废人师叔时,脑子里的系统却突然抽风一样滋哇乱叫起来。 “干什么系统,你神经了?”齐渊不耐烦的说。 【不是,宿主。】系统机械音冰冰冷冷,不紧不慢,【我只是想提醒宿主立刻撤离。】 “为什么?给老子一个正当的理由。” 【因为系统检测到一级风险预警,不跑可能会死。】 窗外闪电骤然划破阴云,一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室内,也照亮了齐渊骤然缩紧的瞳孔。 “铛啷”一声,匕首从他无力下垂的手中掉了下来。 【就像现在这样。】系统语气镇定,毫无负担的甩锅,【我提醒了宿主的,这可不能怪我。】 “……” 彻底失去意识前,齐渊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妈的智障狗比系统,老子要是还活着,非要一板砖拍烂你的主机。 “咣当”一声,齐渊软趴趴的倒在地板上,年久失修的木质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江辞收回右手,手腕上缠绕的雪白绷带被血水浸湿,鲜红一点点洇开,如同缓慢流淌的寒梅。 他坐了起来,背靠床榻内侧的墙壁,胸膛微微起伏,垂首之际,顺滑的黑发流泻而下,遮盖住他下颌骨上的浅色刀痕。 蜃妖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好被一滴坠落的液体打湿肚皮上的毛发。 嗯,漏雨了? 它仰头向上望去,正好对上江辞幽水深潭似的双眼,此刻他的左眼内正不断涌出血珠,顺着苍白的脸一滴滴落下,勾画出一条清晰灼目的血线。 “缎带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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