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肿胀紫黑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倏地蜷了起来。 茯芍专心品尝着毒血里的味道,分析出结果后,对雄妖一点头,“不错,是九百年的乌梢蛇。” 她说完,就见雄妖的耳尖通红一片,原本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也偏移了开来。 茯芍纳闷,觉得这只雄狐狸好生奇怪。 她又不是雌狐,他对着她有什么可害羞的? “小杏!”不管这只雄性白狐到底在想些什么,茯芍只管治病。她朝西厢唤道,“中品乌梢蛇毒的解药,配半份给我!” 这都是已有的成方,酪杏回了声嫩生生的“来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瓷瓶步入了主屋。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看诊座上的雄妖身上,被那头雪白的长发晃了一下眼,接着便将瓷瓶放到茯芍身旁。 “芍姐姐,你要的药。” 茯芍打开盖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的成分,然后才交给对面。 “喝吧。”她说,“喝完就好了。” 乌梢蛇毒霸道,九百年的乌梢蛇妖所产的毒素更是厉害。 但眼前的这头白狐绝非泛泛之辈,茯芍不知为何看不清他的修为,只隐隐感觉到了在千年以上。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被咬之后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地走来医师院;而茯芍也不必第一时间为他做应急处理。 雄妖嗅闻了一下瓷瓶,继而一饮而尽。 他起身,对着茯芍一点头,道了一句“多谢”便转身欲离开医师院。 “等等。”茯芍叫住他,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坐一会儿。” 对上他不解且警惕的目光,她解释道,“各妖修炼的法术不同,体质也不尽相同,你得留一刻钟,确定药剂和你的体质不冲突后才能离开。” 白狐微讶。 他怪异地看了一眼茯芍,摇头,“不必,我自有分寸。” “那不行,万一有事呢。”茯芍起身,大有要拉他回来的架势,“你别担心,我可以给你开个单子,你带回去拿给你的百夫长看,他知道你来我这里接受治疗,不会追究你晚回去的。” 医师是蛇王亲自任命给她的职务,她这些日子又得到了两位蛇界医术泰斗的关照,理当尽心尽力。 茯芍可不想办砸了差事,让蛇王失望、让两位老师蒙羞。 白狐抿唇,垂眸衡量片刻后,一言不发地走去了茯芍所指的座位坐了下来。 他坐得实在端庄,全然一副宫廷宴会上王孙公子的样貌,根本不像是个最低等的兵卒。 见他听话,茯芍便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无妖开口,医师院内归于宁静,只有偶尔茯芍翻书的声音。 白狐的余光扫了过来,打量着雌蛇的眉眼,触及那片饱满的唇瓣、看见唇间探出的粉白蛇信后,他脸上微红,旋即移开了视线。 捕捉到这一幕的酪杏惊愕地睁大了眼。 一刻钟到,白狐立即起身,火烧火燎地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茯芍还想帮他开个证明,未提笔,人就跑了。 “芍姐姐……”酪杏不安地望着雄妖的背影,“他是谁呀?” “不知道。”茯芍摇头,“可能又是哪个杀了自己王兄的王子,在国内待不下去来投奔我们的吧。” 又是? 酪杏疑惑,这里还有哪个王子吗? 两页医书后,茯芍把今晚诊治的奇怪士兵抛去了脑后。 东方渐明,她放下书,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临走前期待地问酪杏,“小杏,我们回去吃什么呀?” 酪杏对那头白狐看茯芍眼神耿耿于怀,但听见茯芍的问话后,马上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茯芍身上。 她想了想,问:“脆皮乳猪好吗?” “点心呢?” “银丹莲子冻。” “太好了——” 自从酪杏掌厨,茯芍感觉每天都多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大吃一顿,另一边,黎明之前,暗昧的校场林间,一头赤狐妖面色焦急地四处张望。 直到看见沉步走来的熟悉身影,他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快速朝对方靠近。 “殿…”赤狐声音一滞,止住了习惯性的称呼,生硬地改口,“你去哪了?” 衾雪瞥向林后的校场,此时场上没有练兵,三三两两聚着休息的闲妖。 那双异色的狐狸眼扫过其中在自己手上留下牙洞的乌梢蛇精,冷然开口,“去了医师院。” 听到这话,赤狐大惊,低声疾语道,“您…你还好吗?哪里伤着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常备药。” 衾雪收回目光,对着关切自己的狐妖摇了摇头,“已经痊愈。” 赤狐诧异无比,医师院的医师皆有官衔在身,是专给达官贵人们看病的大夫,没有官衔的小卒他们是不会理睬的。 想到了什么,他了然:“您用媚术控制了医师?” 衾雪再度摇头。 “那您是如何拿到药的?” “我也不知道。”衾雪垂眸,望向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手。 在看见医师院里坐着修为比自己高的蛇妖时,衾雪认定自己是拿不到药了。 他可以依靠身上的闭息丹遮掩修为,却没法对实力高于自己的妖施展媚术。 妖界也好,人界也罢,医师都是极为尊贵的身份,断不可能对一名杂兵施以援手。 衾雪做好了重金买药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那条雌蛇不仅态度平和地救治了他,还格外上心地让他留下观察。 手背上还残留着被蛇信舔过的痒意。 衾雪蜷了蜷指尖,在部下疑惑的目光里,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妖。” 药已起效,伤口上的痒意微微发热,他不适应地收紧五指。 如果不是蛇族就好了。
第五十八章 茯芍没想到, 自己居然又见到了那位白狐士兵。 才过去了三天,他便因被金丝蝎蜇伤而再度回到了医师院。 茯芍觉得奇怪。 担任普通士兵的通常都是刚刚迈过仲妖门槛的妖精,宫中士卒的修为要高一些, 但也只在七百年左右。 这头白狐有千年以上的修为, 伤到他的却都是些仲妖。 上一次是不小心, 这一次呢?两次都被修为比自己低的妖伤到, 茯芍不由得皱眉。 这种粗心大意的外族能守护好蛇宫、为他们蛇族做出贡献么? 作为王的近臣以及唯一的朋友, 茯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蛇王审核一下士兵的实力水平。她严厉发问:“是怎么伤到的?” 白狐的身段气度必是出自富贵之家,他的修为极有可能是靠灵玉和妖丹堆砌的。 若真是个养尊处优、毫无实战经验的花架子,她就得和蛇王说说,把他拉走特训一番,免得白白浪费那千年妖力。 “你又受伤了。” 蛇姬的那双琥珀瞳明亮澄澈, 没有半分蛇妖惯有的阴冷或是妖媚,她的眸色和衾雪的赤瞳相近, 却比他要更加温柔, 像是刚刚化形的小赤狐,尚且懵懂。 他淡淡道, “切磋时伤的。” “毒性过强的士兵在切磋前都会喝抑毒药剂,根本不会留下这么重的毒。” 茯芍可不是刚刚下山的茯芍了,别的不说,在医师院待了那么久、治疗了那么多军官, 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你在撒谎。”她当即不悦, “你在骗我!” 如果是一条弱小的蛇兵说这话,茯芍会猜测对方是否有难言之隐, 但说这话的不仅是一头强大的大妖, 而且还是一头会把小蛇当做零嘴儿吃的狐狸,茯芍容不下他的欺骗。 “有什么关系么。”衾雪面不改色, “你是医师,我是病患,你负责治疗就好。”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面前的雌蛇修为并不低于他,他无法施展媚术,只能试图说服。 “当然有关系!”茯芍恼怒道,“望闻问切里就有‘问’这一条。” “我已经说了,是金丝蝎。”话说多了,衾雪不自觉流露本色,“给我药。你不需要知道其他。” 茯芍成为医师以来还没遇到过敢对她发号施令的妖,就连蛇王都对她客客气气,谦辞不离口,开头少不了“请”,句尾不是“好么?”就是“可以么?”。 不仅如此,他还会细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哪怕茯芍嘴上应了,但丝毫的不愿意,他也会知趣地撤回王令。 这么一对比,茯芍愈发觉得蛇王真是条好蛇。 她以后给孩子找父亲就要找蛇王这样的。 开灵智之前,小蛇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像蛇王这样温柔体贴的雄蛇能一眼洞察孩子的需求,把它们照顾得舒服妥帖。 看着面前分不清状况的白狐,茯芍想冷笑一声,让他看看清楚周围,这里可是蛇的地盘。 但想起血雀将军的事例,她好歹压下了这口闷气。 她才不要把一头大妖逼去外国,助长它国势力。 看在对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淮溢上将军的份上,茯芍给他个薄面。 她苦心孤诣道,“我不喜欢治标不治本。” “不管你从前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不能让你安住,是主人的失礼。我虽不是淮溢的主人,但也有官爵在身,又是负责过你的医师,自当为你解难。” 她的神色认真,双眸一丝不苟地全然注视着衾雪。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好像看不见他的发色似的,只是平静地在看一头普通的妖而已。 衾雪垂眸,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 被乌梢蛇咬过的地方早已愈合,却又一次热痒了起来。 “有什么不方便和教官说的话,你可以和我说。”她极尽耐心,“我还算是有些地位,能够替你做主。” 在她的极力劝解下,白狐脸上的冷傲有了化冰之势。 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轻微若蚊吟。 “太丑了……” 茯芍:“什么?” “我,太丑了。”矜贵清冷的王孙别过头去,由自己亲口道破这一事实,令他羞耻万分。 耳尖发烫,他涩然道,“我从头到脚都是苍白的。” 这颜色,就连他自己看着都嫌恶心。 衾雪的母后是一头赤背雪腹的美姬,他的父王更是全身赤红如火。由他们生下的二十多位王子公主,各个都有赤色的皮毛,唯独衾雪——只传承得到了王后腹下的白色。 凡狐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在修炼成妖、得到人类的视力后,鲜红的赤色成了受狐妖追捧的毛色,也是王族引以为傲的标志。 火红以外,黑白灰这三种颜色又有所区分,黑色为首,灰色次之,而白色则是最丑、最羸弱的颜色。 它是苍老、是病色。 如果衾雪出生在白狐当中,他尚且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毛色,可他偏偏出生在全是赤狐的王族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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